“已经在吃晚饭了?”“这什么表情?”
王兰芝和殷少平自顾开口,两句话乘着凉意进门,交叠出劈头盖脸的责问。
“爸,妈。”
大的那个反倒不经吓,连忙起身,喊得恭敬,心里有些怕弟弟刹不住车。
好在殷言新只是敛了姐弟间相处的松弛,转头放下筷子,也跟着站起来复读一遍。
“爸,妈。”
“嘶!——”
“嗯,你们快接着吃。”
当着孩子的面,殷少平只得强行忍下腰间突如其来的拧痛,王兰芝瞪了眼丈夫,忍不住在心里回忆:
什么时候见过儿子笑得这么开心?
很快她就肯定——这几年都不曾有过。
“今天这菜色看起来不错,”
细汗在王兰芝的脸上凝成晶莹稀薄的脉络。她没显露半点难堪,凑近了双手撑上餐桌,有意无意去蹭蹭儿子。还记得一碗水端平,也称赞起女儿来。
“女儿这厨艺都快超过妈妈了!”
“是不错,”
进门的那点不愉快稀里糊涂揭了过去,室内舒适的冷气抚平刚进门时的燥意,殷少平展眉,负手立于灯下,餐桌霎时笼罩出大片阴影。几道菜已凉过半,此时早就瞧不出原先的色泽,他却依然笑着去循王兰芝的话。
“咱们闺女能干!”
话冲的是殷言若,可意在言外,最后一字不差打在殷言新的脸上。
“这——”
殷言若张口就想纠正,瞥见他弟越发不对劲的神色,眉心一紧,话转得生涩又嗫喏。
“爸妈吃过饭了吗?”
“我饱了。”
“还有半碗呢!?”
对话本该彻底步入正轨,无奈殷言新见不得父慈子孝的场面而急于脱身。父子俩一个要坐下去,另一个要站起来,谁也不肯顺谁的意。
“胃疼。”
邪火愈压愈烈,殷言新连钢钉也懒得往外蹦。好容易为姐姐着想一次,咬牙强忍着随便砸句话在餐桌,转身就回了卧室。
没等殷少平反应过来,就见他又揣着书从卧室里出来。
“去补习。”
“唉这小兔崽子,刚中考完,你去补哪门子习,还不给我回来!?”
疾言破口,逮着小兔崽子的后脚追出客厅,无辜的大院就这般遭了扫荡。
落日熔金,倦鸟归林,此时望进院里别家窗内,已然隐隐闪出些光亮。猝不及防的洪钟炸响,大院里枝叶震颤,鸟惊四起,随即缩成一团噤若寒蝉。
铁了心的腿自然拴不住,刚出门人就没了影。
“考个市第二就傲成这样,”
出差一取消,殷少平跟王兰芝就紧赶慢赶着回家。不想两张滚烫的老脸贴不上儿子,还被当成驴肝肺一脚踢开。饱受疲累摧残的情绪当即反涌上来,殷少平猛撇开王兰芝拽自己的手,冲院里喊:
“将来等他翅膀硬了,我还指着他给我养老送终!?”
屋里屋外,殷家夫妻成了绝对的主角。缩成背景的殷言若在边上动也不敢动,光那双葡萄眼瞪得老大。
“骂够了没!?”
王兰芝急红了眼,推丈夫的力气大得吓人,几乎指着他的鼻子,恨不得也将自己骂进去:
“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你是辅导过他功课还是给他找补课老师了?你考过全市第二吗?儿子自己从乡下考进市里你有帮上半点忙么你就这么来劲儿!”
眼冒金星地吼完半段,王兰芝脱力跌回儿子座位哽咽:
“不是我儿子自己争气,干听你弟弟的等完三年又三年,什么时候才能接回我儿子?反正他在不在咱们身边你从来都不在乎!”
“我挣钱养他还不够,”
情绪积攒太久,横冲直撞地发泄出来,却六面碰壁。殷少平心里不认同,只恨自己笨嘴拙腮。离他最近的两张餐椅都被占了,于是他索性窝去客厅的单人小沙发,背对王兰芝和殷言若,躬出满身委屈:
“还得时时刻刻陪在他左右,那全家人都去喝西北风?”
蓦地又侧头,面红耳赤地分辩:
“就算转学的忙少明没能帮成,许多事儿子不明白你也糊涂吗?那会儿多少人下岗,没有少明,哪来你我如今的清闲日子?这道理儿子不该明白,不该让他牢记感恩?难道就让他揪着鸡毛蒜皮,没完没了地别扭下去?”
“该,当然该,”
王兰芝着了儿子的道,不明事理的话偏一句接一句往外冒:
“该牢记我们生了他却抛去老家,自己倒照顾起别人家的孩子,更该感恩我们全家仰仗你弟弟接济才得以过活!”
“你这像话吗!?”
殷少平难以置信,一时竟不敢深想妻子话里的意思。
“不是这样吗?”
闻言王兰芝嗤笑,抹了把眼泪冷冷扎穿殷少平端着的脸面:
“小叔的话你向来言听计从,所有的安排你接受得心安理得,可怎么不想想儿子究竟会如何看我们!?”
殷言若在这戛然而止中嗅出些寂若死灰的沉默,方才炮火迎面横飞,她愣没劝出口。
“少明他只是——”
半晌,殷少平好容易张口却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个所以然。
“儿子的药又快用完了,”
不过两夫妻再怎么吵也无济于事,等意识到这点,两人彻底没了争执的力气。王兰芝端起儿子的碗,舀了勺冰冷的剩饭塞进嘴,桌上红红绿绿映在眸中,她眼神忽而闪动,道:
“等会儿去诊所多配点儿,别等要用又来不及!”
殷言若揣度着坐下,偏头见殷少平还在愣神,话钻进耳朵没立即答应,倏尔醒转般起身去厨房盛饭,盛到一半莫名抖了下手,这才终于回话:
“知道了。”
月上柳梢,寂静的胡同飘进来悠悠的哼鸣小曲儿,路灯映照的斜影在拐角处拉得老长,继而渐渐缩短,在即将汇成圆点的那刻——终于拐出个精瘦的男人。
男人的浅蓝涤纶polo衫与莹白灯光水乳交融,隐隐流光,柔色绵绵。撕了标签的塑料瓶在手里晃荡成秋千,忽然男人停下哼唱,抻头向前——
院门外的墙根处好似蹲着团黑影。
“嚯!”
脑袋深埋臂弯的殷言新浑身激灵,差点没犯哮喘,水汪汪的眼睛循声而去。背光的不远处,有个男人正瞧得起劲儿。
相对的瞬间点着了憋屈的殷言新,可等他在恼羞成怒的边缘彻底看清来人后,骤火又彻底星离雨散。
那人年纪不大,眼角的皱纹却颇深,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顺着弯腰的姿势,背后的路灯分出半缕迷离惝恍的光晕在头顶。
像来接殷言新回家的天使。
“吉叔!?”
殷言新蹭地起身,踉跄两步随即朝人扑去,临到人脚尖才猛然记起规矩,五官手脚并用,刹出个失张冒势在吉叔面前。
眼角的皱纹更深,吉叔差点笑成条密不透风的缝。殷言新生在这间大院,院子里的长辈几乎都抱过。可当年吉叔从殷少平手里接过孩子的瞬间,滚烫的一泡尿不偏不倚,愣是全浇在他怀里。
后来殷言新回老家念书,吉叔还真怕自己以后见不到这孩子了。
“还以为哪儿来的小叫花,”
吉叔直起身,不过晃眼的功夫,这孩子就快和自己齐肩了。但从眼缝里无法窥见更细微的神情,因此后知后觉的吉叔发现殷言新脸颊干爽,眼角却泛红,于是抬手拍了拍那单薄的肩膀,问:
“怎么蹲在墙根不进院子?”
“我,”
殷言新手里有挡箭牌,但他不想骗吉叔,干抖了两下课本,也没办法开口道出实情。
“心情不好。”
同在大院,殷家这时不时的动静吉叔自然不至于充耳不闻。
“来,”
清秀的国字脸依旧如往常那般神情祥和,闻言吉叔牵起殷言新的手,将人领到两步开外的石板上,正当殷言新以为吉叔会劝自己回去向家人道歉时——
他却放了颗糖果在自己手心。
还是小时候常吃的那个。
“过两天吉叔的小外甥也要进城念书了。”
吉叔拍拍殷言新的手,转而揽上肩胛,眼角却不离开孩子周身,
“他跟你一般大,但总也不开窍,也不如你刻苦,所以高中了才终于能来市里上学。”
“进了城也没什么好的。”
殷言新盯着自己的鞋,还记得儿时自己经常坐在这条石板凳上,那会儿稚嫩的脚丫子够不到地,成日里无忧无虑地晃。
可现在不仅没了自在,光坐着就十分憋屈。
“真的不好,你又怎么想回来?”
吉叔话挑得温柔,殷言新瘪瘪嘴,虽然并不想承认,但到底没有反驳,闷头继续听吉叔说:
“如今这些都是你辛苦努力得来的,这就很好。言新,太过计较或依赖的结果往往会让人大失所望,不论对象是谁——”
所以不要太计较,也不要太依赖。
糖果静卧在手心,殷言新就这么摊着半晌没合拢,不舍得吃似的光盯着看。吉叔修长的骨节搭在左肩,恰如其分地驱走入夜的寒凉,却不至于太过热烈。他暗自思忖,也许后面这条做起来还稍微简单些。
“过完暑假,新的学期就要开始,”
吉叔收回手,深邃的双眼转向空无一人的灯下拐角,眸光闪动,
“到时候你会遇见很多新同学,很多新朋友——心会随着阅历经深越来越宽广,生活也慢慢都会变好的。”
......
等吉叔进了院子,胡同再迎入归家的人,殷言新仍旧坐在条石上,对着手里的糖果细细回味。
“吉叔给的?他还把你当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