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中天,滚烫的柏油路面车来车往。躲进僻静的胡同口,扑鼻的烟火气在家家户户间蹿行。
倏尔醒骨真人造访,七拐八绕来到尽头,半掩的街门吱呀一声拂开,穿过斑驳的格子藤架,盛夏的烈焰又被两排葱茏的石榴树叶给牢牢兜住。
昏昏欲睡的大院打了个激灵,唯独南屋殷家那小子还窝在卧室里人事不知。
厚实的棉麻窗帘透开道窄细的缝,阳光摸着窗沿下行,搭在床尾嫩竹竿似的腿肚上。殷言新缩成一团侧趴在床里角,薄被挂了半拉在边沿。
老式勾边木门悄无声息地撑开,探进来个中长卷发的温婉女人。见儿子睡得昏天黑地,王兰芝先拎回被子盖住那双冰凉的脚丫,轻唤过两声才弯腰伸手去摩挲儿子的脊背。
“嗯~”
殷言新略耸耸肩,半边额头微微皱起,瘪着嘴在睡梦中与母亲抗争。
“这孩子。”
王兰芝无奈般叹了口气,门砰地再次打开,妇唱夫随的殷少平在老婆甩来的目光中蹑手松开门把,又将端来的皮蛋瘦肉粥递过去,这才如释重负,偏头去瞧背对自己的儿子,不想这一眼嘴又给抿了上。
“行了!”
殷少平来回不过那点数落,也沾不上严厉的边儿,王兰芝瞪了眼,拿过粥就转身回去,继续无比耐心地哄儿子:
“小新,妈妈端了粥进来,快张嘴吃两口。”
床上的睡神呼吸重了点,紧接着翻身转过来,但只张嘴,手还抓着被子不愿松开,连条眼缝都没施舍给他任劳任怨的母亲。
“我的乖儿子——快坐起来喝,不然会呛着。”
殷少平插不进话,默默摇头出了门,王兰芝倒习以为常,等儿子哼哼唧唧终于从床上折身起来,她将勺子上的热粥吹凉了些,小心喂给儿子。
“呜——不要了。”
殷言新饭来张口,赏脸喝了四五勺,说什么也不肯再喝,皱眉摇头不耐烦地推走下一口,兀自倒头翻身接着去睡。王兰芝猝不及防,差点没捧住手里的粥碗。
陶瓷碗里依旧冒着滚烫的热气,王兰芝下意识蹙眉,但也不过眨眼,紧接着就又恢复满目怜爱,帮着盖完被子,还将窗帘缝拉严实才退出卧室。
“你就惯着他吧,迟早惯坏了!”
客厅沙发上,殷少平手持报纸,字里行间只瞧出个恨铁不成钢。可王兰芝却不怵,换了手端碗,压低声音反问:
“早几年你怎么不说这话?让你跟小叔子开口又不愿意!”
“那会儿他自己都没站稳脚跟,求他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殷少平欲言又止,装模作样地翻过一页纸,眼角扫过王兰芝的方向,再开口便软了几寸,
“午饭好了没,都这个点儿了。”
“切,还好意思说儿子!”
王兰芝正往厨房走,闻言失笑,到底还是加快了步子。
阳光透过格子窗横斜在客厅的灰白水泥地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从容地按部就班,叮叮当当几欲催人入眠。
倒是手机铃声率先炸开了锅。
“少明,公司有事儿?”
殷少平刚翻开手机接通电话,闻讯王兰芝捏着锅铲就碎步出来。
无人看顾的厨房里,油锅爆开一声,惊得睡梦中的殷言新也跟着打了个激灵。
“这有什么的,开学都要高中了,他能照顾自己。”
低沉的声音如魔咒钻进卧室门缝,悄然扭转了梦中人泓峥萧瑟的天地,转而跌去无止境的深渊。
“嗯,嗯行,那还是老样子,我跟你去银屏,你嫂子这就去照顾谨儿。”
噩梦缠身的孩子粗喘着揪紧薄被,隐匿心底的委屈与不平揭竿而起,松弛的神经毫无招架之力,率先冲破眼角炸开泪花。良久,才传出投降般低低的呜咽。
挥之不去,无计可施。
“能有什么不高兴的,”
低沉的声音停顿片刻后愈发急躁,却因此反而清晰起来。
“都是大人的事,又不是出门玩不带他,再说小若一会儿也就回家了,你别老多想,就这么定了!”
大人的事——
所以不懂事的是自己,碍事的也是自己。左右错的都是他殷言新,四体不勤没能早当家也就罢了,偏还不会体恤奔波劳累、用心良苦的父母双亲。
梦随心境,殷言新思之再三,忍无可忍,倏地歇斯底里,喷薄而出:
“谁稀罕!”
画面陡转。
晦暗的白墙背景,原木床头柜上,L型白色小圆罐显得格格不入。
大梦初醒的眼神迷惘而惊惧,殷言新眨眨眼,稀里糊涂就这么彻底醒了过来。
反复确认自己回到现实,殷言新就着侧躺的姿势稍平复下来,清醒到麻木地搓掉那抹晶莹的梦魇残痕。边垂眸暗自忐忑,摸不准怒骂是否只在梦境中,紧接着卧室外又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不是梦。
愤怒去而复返,殷言新突然占了理,揣着越烧越旺的火想翻个面透气,可半道却又翻折回来,背门面朝墙,吐出来又咽下去,活像个死循环。
“小若是快回来了吧?”
挂了电话,殷少平才虚心向王兰芝求证,半点没了方才的笃定。
“公司的事你倒是门儿清!”
王兰芝在厨房关火,闻言头都懒得转,接着刚才的气不打一处来,
“小若周六的课得上到两点呢!”
“那,”
话早已放出去,信誓旦旦的殷少平这下也犯了愁,
“叫小若回来?”
“真是的——这么着急?”
王兰芝嘴上这么说,却也跟着撤了围裙开始收拾起来。
蒸盘上的半尾肥鱼不时挣扎着上演死而复生的戏码,水槽中的明虾刚挑了线,长须附肢剪得干干净净,案板边的菜篓里还有大撮浸着水的新鲜时蔬。
以王兰芝的利落,殷言新起床洗漱的磨蹭功夫,就能吃上刚出锅的热菜。
“对啊,”
殷少平大头苍蝇似的胡乱找地方盯,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干什么,
“少明说司机马上就到胡同口,谨儿还小,你注意时间,别让他自个儿在家太久。这两天我俩都得呆在银屏,你们——”
殷少平欲言又止,随即转身求饶般摆手,
“你看着办吧!”
然后王兰芝就眼见殷少平火急火燎地淘出两件换洗衣物,顶着半立的衬衣领口出了门,逃难似的将难题甩给自己。
其实殷少平夫妇心知肚明,办法不是没有,甚至这所谓的办法还堪称完美:
那就是王兰芝带着家里两个小的直接住过去。这样既方便她照顾小叔的孩子,也能顾及自己的骨肉。
但这念头经不得推敲,昙花一现之后王兰芝便摇头,最终还是没能作出决定。
咚咚咚——
殷言新薄唇上已经咬出道渗血的牙印,闻声干脆掀被整个将头盖住,于是王兰芝进门就是这幅光景。
“小新——”
瞧这样子,想必儿子已听了个大差不差,隔着被子王兰芝讨好般摩挲那单薄的脊背,凑近绵言细语:
“爸爸妈妈这两天要忙,要不中午你自己去外面对付一顿?不过别去胡同口的小摊,那儿不干净。这两天日头毒,尽量在阴凉的地方玩儿,还有,进门千万别贪凉……”
王兰芝边唠叨,边去衣柜取出套衣服摆在床头柜的小白瓶边上,趁机掂了掂瓶子,然后继续叮嘱儿子:
“马上十一点了,也别睡太晚。”
床上的人闷不吭声,习以为常的王兰芝都要生出错觉:也许儿子根本还没醒。
“儿子,要不还是跟妈——”
一声闷响平地乍起,床上的被团瞬间鼓成危险的形状,仿佛王兰芝再蹦出句不合心意,就直接火山喷发,彻底搅得局面无法收场。
此时王兰芝手已搭上门把,回头见儿子这般,脸上隐隐的细纹皱得更深,于是没再说什么,砰地便将门关上了。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里外都是。
不多久,喘得费劲的殷言新将被子猛扯下来,乍进鼻腔的冷气没了温暖熟悉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
肺管、喉头、心口,殷言新分不清痛的来源,扭捏地将被子揪得更紧,双目闭塞,不让一丝光亮透进来。
“言新——”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通云里雾里的电话气得殷言新平白多睡一觉,闻声才从床上弹起来。
“姐——”
斜阳将殷言若利落的短发映出层层光晕,绵延向下如扑了层粉底在脸上,遮盖了略苍白的肤色。姐弟俩站一块儿的时候,互相都透着对方的影子。去年殷言若刚考上师范,这段时间正值暑假,除了备考教资,每周末都会去给她弟这般大的中二少年补课。
“眼睛怎么红了,刚起?”
殷言若放下书包,皱眉捋顺她弟炸毛的脑袋,水葡萄似的眼里盛满关心。
“嗯。”
小葡萄打了霜,现下殷言新没心情解释,只是贪图头顶那点温度,眼睛眯起来,嘴角的笑意冲着他姐。
“爸妈——”
殷言新扭着不说,不想他姐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开始找起不痛快,舍不得给别人的那点笑意当即淡了。
“去给别人当爸妈了!”
提醒一下,已在回忆中了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