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天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蓄月看了一眼天色,轻声开口。
她知道小姐买院子这些事儿,都是瞒着老爷夫人的。
真难想象,以前那个说话都细声细气,没有什么主见的小姐,会忽然这么能拿主意。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道。
“里头那个人,小姐打算怎么处置?”
蜜珠坦然回答:“让他先养着。但用在他身上的银子要记账,等他以后还给我。”
蓄月低声叮嘱:“毕竟是江湖人士…还是莫要太多往来的好。”
从前她也是这么叮嘱小姐远离那曲立封的,但那时却因着那句话,她就被小姐疏远了。
而今她又越过分寸,去提醒小姐,要远离陌生男子…
蜜珠对她的关切,这一次没有再和从前那样抗拒,反而温和笑了。
“蓄月,你说的有道理。今日我的确莽撞,是该多听你的。”
“接下来几日,若没什么事儿,我都不会再出门了。至于对方…”
看了看天色,蜜珠还是决定趁着今日就说清楚。
她站在华宣的房门前:“你醒着吗?”
床上刚换过纱布伤药的华宣,发丝散着,轻轻咳嗽了两声。
“嗯。”面具还牢牢盖在他脸上。
“我们要走了。你留在这里养伤吧。明日我会让小厮过来给你送饭。”
救人救到底,蜜珠隔着门说话。
“不必。”华宣拒绝的言简意赅。
蜜珠:“…行。”
她还乐得少点儿事儿呢。
“那武功秘籍怎么给我?”
华宣躺在床上,压了压伤口的位置,感受着那里还疼,暂时行动不便,才慢慢道。
“等我伤好。”
两人隔着门一问一答,虽然是第一次交易,但都冷静的像是在谈论这匹布料什么时候交货。
蜜珠身后的蓄月轻轻叹了口气。
路边的男人能随便捡么?
就怕捡到什么祸害麻烦。
这世上哪里那么多话本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好故事,全都是写出来的罢了。
人心明明难测。
踩着夕阳落下的最后时刻,蜜珠安然回到了蜜府。
王氏发现女儿今日出去了那么久,忧愁道。
“外面不太平,女儿家不好出去跑那么远。曲立封虽说被你爹打发了,但保不准他怀恨在心。你对他的手段太得罪人了。”
读书人最重视名誉,曲立封哪怕家道中落,底子里也还是一个有少爷心性的文人。
岂能被蜜珠那样叫家丁捆绑了堵住嘴,然后塞到柴房关一整夜?
那日她和老爷一大早瞧见那样狼狈的曲立封,都吓了一跳,心说珠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还显得有点儿懦弱,怎的对付起昔日情郎,竟然这般雷霆手段,折辱人家的骄傲?
比起她的震惊,老爷倒是挺高兴,说这样才有点骨气——不能让什么小猫小狗的宵小都盯上珠儿,要让人知难而退,知道配不上就不要来纠缠。
王氏想着那曲立封,总觉得这是招了一个仇敌,心里放不下心。
本来女儿和曲立封这孩子之间,哪怕没有缘分,但因着陛下定了和南宁王府的婚事,也只能说是天注定的造化。
所以做不了夫妻,至少也有以前的情谊在,不至于成为仇家。
但珠儿这样一番折辱曲立封,不仅是把过去的情分消磨干净,还惹来了别人暗地里的记恨,这不是处世之道啊。
王氏的忧愁,蜜珠看在了眼里,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
“不是我要得罪他,而是他本就不是端方君子。娘,好人家的儿郎,若要娶我,也定是堂堂正正走大门,见了长辈得了礼节,珍惜对我。而不是他那等,把我当成一个勾栏里随意一亲芳泽的人,夜半约我相会,还想带我去附近客栈。”
“太苟且了。也龌龊。”
“他不是不知道我将要成亲,嫁给南宁王世子的事情,但为何还要这样对我?是料准了世子痴傻,不懂男女之事,我能把事情蒙混过关还是什么?但他难道就没想过,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弱女子,若真的东窗事发被人知道丢了名节,会是什么下场?”
“这等将女子名节踩在脚底践踏的男子,岂是良人?若说我折辱他,不如说我是看透了他那颗心的肮脏之处,把那张人皮扯下来罢了。”
“我若显得好欺辱,他才加倍戏耍我呢。小人会因为我顺从,而放过我吗?他既已经盯上了我,只有让他知道,要咬下我这块肉,就得做好把牙全部绷烂,大家一起鱼死网破的下场,他才会知道怕,才会在动手算计我之前掂量掂量行不行。”
蜜珠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在喝小厨房里送来的银耳羹。
明明是甜甜润嗓子的羹汤,正在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着,她这张樱桃小口说出来的话,却跟天崩地裂了一般,惊住了王氏。
王氏是真的傻眼了,她生出来的女儿脾性一直像她,像是没有什么棱角的面团,随便人怎么揉搓,却发不出什么火来的。
可而今却变成了这样,每一句言辞里都是利刃一样的尖锐。
王氏有点被吓到。
“珠儿…你、你怎么了?”
她甚至过来摸了一把蜜珠的额头,想看看女儿是不是发烧了,才会说出这些话。
别说王氏了,就连站在一旁的几个丫鬟,也都悄悄对视了一眼,很是心惊。
从来不声不响看着好欺负没脾气的人,说出这等犀利言辞,才叫人觉得石破天惊呢。
因着蜜珠往日里的文静秀气形象太过于深入人心,她如今这番变化才更令人惊异。
蜜珠也料到了众人会这样,她索性对王氏道。
“娘,我先前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听信了曲立封对我的甜言蜜语,以至于失足惹来大祸。那个梦好真实,我想这是老天都看不过去,才会特意用梦来警示我。”
“否则我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变这么多,想着去对付曲立封呢。那种恨意还在我心里留着,我实在是无法将它只当成一个平平无奇的梦。”
“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
蜜珠抬起双眸,刚把一晚银耳羹喝完,瞅着那张脸蛋愈发白里透红,有种说不出的清新美。
她并不只是那种仗着年轻时候气色好,皮肤白,才瞧着好看的姑娘,而是骨相和皮相都完美到无可挑剔的那种美人儿。
年轻的时候好看,想着到老了,约莫也是动人绰约的。
这会儿眼眸水汪汪的注视着王氏,说自己做了噩梦,问她是不是做错了,登时把王氏那颗当娘的心,都给弄化了。
“哎呀我的珠儿,没错,你没错。娘不该说你啊。”
王氏是个标准的女儿奴,从前就疼自己这打小就长得过于出色的孩子,而今知道她有这些变化是因为做了噩梦,登时就更加心疼了。
是的,王氏和蜜老爷成亲多年,就得了一个蜜珠。
说起来,蜜家大概是子嗣艰难,所以哪怕蜜老爷很努力的耕耘,有了妾室,又找通房,但就是出不来什么种儿。
多年卖力耕耘下来,也就得了两个女儿。
一个是正房王氏所出的蜜珠,另一个么,则是妾室所出的小女儿蜜云。
至于儿子吗。
没生出来,这可成了蜜老爷的心魔了。满天下找大夫喝了好多药,偏偏就是生不出来。
去年刚找了大师算命,然后知道了一个不幸的事儿。
——蜜老爷命中无子。
这事儿出来后,很是让蜜老爷消沉了一阵儿,最后终于决定去过继一个儿子。
于是才有了蜜家的小少爷——刚刚过继而来的蜜林。
王氏为了这件事,心里是很难过的,暗暗垂泪了多次,说自己没能给丈夫生出一个嫡子,才让蜜老爷一把年纪了去族里求人送个男孩儿过来过继。
前世蜜珠曾经陪着王氏一起垂泪。
这辈子她的观念可就全变了。
蜜珠得了娘的哄,于是也将娘拉到内室,屏退了四周下人后,悄悄道。
“娘,那个梦还叫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儿,我想说给你听。”
王氏见她神神秘秘的,不由爱怜地摸着她脑顶。
“什么事儿啊?”
该不该说,是不是因着有了婚约,知道要成亲了,女儿就好像忽然间长大了,变得比她这个当娘的,看着还要有主见。
仔细想想,珠儿的变化,就是从接到圣旨被吓昏过去那天开始的。
蜜珠:“娘,爹生不出儿子,是他自己没本事,他不中用。不该你去自责。你不要处处退让,这样活着委屈。”
这话一说出来,王氏都赶紧去捂她嘴。
“你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哪能把这种话挂嘴边。仔细别叫你爹听见了!”
生不出儿子…这几乎是蜜老爷的一个逆鳞。
是以,好不容易得来了蜜林这个继子,蜜老爷是把对方当亲儿子一样疼的,甚至更过。
甚至有几次蜜林在王氏这里甩脸色,蜜老爷见了,还反过来训斥王氏不会当家。
这让王氏背地里不知道抹了多少次眼泪。
蜜珠仔细看着娘,对她道。
“娘,你长得那么好看,倘若当初嫁的不是我爹,是其他男子,人家肯定宝贝你都来不及。你的家世早先也比爹好,他当官之前就已经娶了你,你是陪他吃过苦的糟糠之妻。他在朝廷当官要脸,定是不能随意传出,苛待和丢弃糟糠之妻这样的闲话的。我这样说,你听懂了吗?”
被女儿两只亮晶晶的杏眼看着,王氏心口砰砰跳,总感觉女儿说的话,隐约间在捅破天。
这个天,是过去她从未想过去触及的。
她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好像有什么藏在心底的委屈,和其他什么不知名的情绪,要跟着女儿的这些话,终于从暗处来到有光的地方,被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