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枥刚离开的时候,江笒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消沉的状态。
那样的情绪很复杂。
像是埋怨司徒不肯告诉自己他心中的打算,还有担心对方在边境遭遇意外,以及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对方……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是把厨房里的油盐酱醋全混在一起、再一口闷喝个干净那样。
心里闷闷的,仿佛与世界隔了一层薄膜,无论作什么都提不起劲。
身为抚养小孩长大的师父,罗顺友自然也察觉出了江笒的不对。
司徒枥离京后不到一月的某日,御膳房里难得只剩下师徒二人。
罗顺友一边和面,一边不经意地瞥了眼身边的小徒弟。这一眼望去,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油才刚倒进锅,还没热多久,你就往里头放肉了?师父怎么教你的,不记得?”
“——啊!”
这一声提醒宛如当头棒喝,江笒如梦初醒,赶紧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在宫里头干了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
“对、对不住啊师父,我记得的,就是走神了。”
下厨是一个需要全神贯注的过程。
但凡走了神,错过了应有的最佳时机,很有可能因此毁了一整盘菜。
“……”
罗顺友没有说什么,既没有责备,也没有生气。
明明没有被责骂,江笒反而更惴惴不安了。
他咬了咬唇,大着胆子悄悄瞥了一眼师父。却见他不知何时早已和好了面,双眼久久地凝视着自己。
他还是第一次见自家不着调的师父露出这副模样。
江笒慌了,顿时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张了张口:“我——”
罗顺友重重叹了口气,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锅放下,我来吧。”
“……”
江笒抿了抿唇,垂下眼睑。
他大脑一片空白,在反应过来以前,身体便已经机械性地按照罗顺友的指示放下了锅。
师父动作自然地上前一步,接过他未完成的那道菜,轻车熟路地掂起锅铲。
江笒在一旁看着,想说点什么,嘴巴却像被泥黏住了似的张不开。
他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衣摆,手心湿黏黏的,全是冷汗。
那一日的晚膳,几乎全是罗顺友做的。
虽然耗的时间比往日久了点,到底是没有出差错。
若是换个日子,景熙帝恐怕得念上两句。但这几个月他都在为原厥部落造反的事费神,用膳的时候都显得心不在焉,没有追究时间的问题。
原本,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得陪在皇帝身边,等他用完膳了才能离去。
但景熙帝心情不好,他身边那位大太监便悄悄使了个眼色,让师徒二人得以早日偷偷溜走。
回了住处,天已经黑了。
街上不见人影,只剩路边几只骨瘦如柴的黑猫慢腾腾地路过。
“小笒。”
罗顺友点上油灯,冷不丁突然喊了一声。
江笒浑身一紧,连忙站直了身躯,小声回道:“师……师父,我在的。”
罗顺友心性散漫,能给小徒弟找个算命先生算名字便已是出奇。
平日里他也不爱以名字呼唤小徒弟,总是“小孩”“小孩”地叫,喊“小笒”还是头一回。
江笒心中忐忑,不知对方用意如何。
但他也知道师父为何会这样——无非就是方才他走了神。
于是,他干脆抢先道。
“师父,我知道错了。今天怪我走神,才劳累师父替我干活,往后我做菜时一定不这样。”
没想到,听完他这番话,罗顺友竟也没什么别的表示。
他只是摇了摇头,面容平静地说道:“小笒,师父不是要说这个。”
“不是……吗?”
江笒迷茫地睁大了眼睛。
罗顺友没有急着继续说,而是拉开一把椅子,拍了拍桌面。
“来,坐。”
江笒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懵懵懂懂地坐了过去,老老实实地把手放在膝盖上。
时明时暗的烛光下,罗顺友的目光显得有些模糊。
然而,并非想象中的冷酷审问,反而带着难得一见的温和。
“小笒。”
他先开口了。
“师父发现,最近你总是走神。有时坐着望天发呆,有时走着走着路也会一脚踩空。今天也是,手里还忙活着,魂儿就飘走了。”
“——是为了六殿下吗?”
听着前面那几句,江笒还有些惭愧,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做保证才能让师父相信他往后不会再这样了。
没成想不过是喘口气的功夫,罗顺友便用谈论天气般平稳的口吻,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我、那个——”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乱飘。干脆咬咬牙,老实交代道。
“……的确是因为司徒。”
“为什么?”
罗顺友依然没有生气,语调还是十分平和。
他甚至还有余裕给小徒弟倒了杯茶,虽然早就放凉了,但依旧带着茶香。
“我也不知道。”
既然开了头,江笒干脆破罐子破摔地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方才还慌乱的眼神平静了下来,却带有一丝迷茫。
“我干什么都会想起他。坐在门槛边上望着天边的雀儿,我就想他会不会跟它们一样,飞走了就再也不回来;在街边走着走着,看见某个摊子,我便想起前阵子我曾和他一块在这买过泥人。”
“今天也一样。这道黄芽菜炒鸡,人人都知道陛下喜欢。却只有我知道,司徒也爱吃这个。他自己当然不会往外说,还是我偶然发现的。他喜欢吃这个再配一碗暖呼呼的清汤,若桌上两样物什都在,他能比平日多吃一碗饭……”
话说到最后,已然变成了低声哽咽。
直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江笒才发懵似的后知后觉回过神。
自己……刚才是哭了吗?
心脏闷闷的,感觉很难受。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越来越用力地捏紧了似的。
眼前无声递来一张帕子。
他低声道了声谢,胡乱擦了擦脸。
眼眶里满盈的泪水是擦干净了,眼圈却仍然带着淡淡的红色。
在烛光照耀下反倒显得一双桃花眼更是澄澈地如同冰泉一般,黑白分明得叫人看着心疼。
“唉。”
罗顺友又叹了口气。
方才还维持着平静的神色,此刻却终于皱起了眉头。
他耐心地等江笒抽着鼻子慢慢冷静下来,才又开口。
“你恨他自顾自地离京吗,小笒?”
“……我没有。”
江笒垂下脑袋,目光放空地望着手帕上一对缠绵的鸟儿。
“他不跟我商量,就打定了主意去边关,我很生气。但生气之后,我便开始害怕。我害怕他嫌我烦,更害怕见不到他,还有……”
少年用力咬了咬牙,才说出后面的话。
“我怕他遭遇不测。”
罗顺友沉默片刻,才接着问道。
“若他当真在边关遭遇不测,小笒,你怎么办?”
“——师父,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江笒猛地抬起头,惊愕地脱口而出。
然而对上的是一双认真的眼睛。和师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看得出来罗顺友不是在说气话,也不是冷嘲热讽。
他这么问,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想知道自己会这么回答。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每一下心跳仿佛震响在耳边,手指却莫名变得有些冰冷。
光是思考这个可能性,心脏就再一次难受起来。江笒深深吸了一口气,痛苦地闭上了眼。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
隔了一会,他才又说道。
“也许,我会放弃京城里的一切,跟着他的足迹去边关看看吧。他若在那等地方离开,一定会很孤独。我想……我想陪陪他。”
过了许久,罗顺友才叹了口气。
“六殿下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师父我可是还在京城呢。”
“司徒和师父都一样重要!”
江笒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
“若师父哪天遇到了什么困难,哪怕是下刀子雨我也会来帮忙的!”
彼时的他压根没想到会一语成谶,当真在不久后的将来淋着瓢泼大雨在寒夜中吃了道闭门羹。
更没想到,那个让他吃闭门羹的人,便是如今谈论的那位让他宁愿放弃一切也要追随的友人。
当时,罗顺友听完他这句话,只是用力闭了闭眼。
重新睁开眼后,他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对江笒说道。
“既然如此……小笒,我估计六殿下去边关一趟,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但师父有办法,能找人帮你联系上他。”
“——当真?”
江笒一声惊呼,情不自禁猛地站了起来,双眸在黑夜中熠熠闪光。
心跳的速度再一次变快了。
然而这一次却并不难受,而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兴奋与激动。
喉咙压抑着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叫,少年握紧了双手,不敢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
“师父,你莫要拿我开玩笑!”
“你这小孩,师父我什么时候拿你寻过开心?”
仿佛恢复了从前那副不着调的模样,罗顺友半真半假地翻了个白眼。
他抬手压了压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先好好坐下,莫要激动。
“您拿我寻开心的事儿还少吗……”
江笒咕哝了一声,脸上却已然不自觉浮现了微笑。
他了解罗顺友的为人,自然知道师父不会拿这么重要的事开玩笑。
“嘿,要不是看在你这小孩儿是我亲手拉扯大的份上,我这就当方才的话没说过了。”
罗顺友撇了撇嘴,却也没生气,而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段天德你知道不?今日皇上说了,会任命他作为钦差前往边关,定时往返传信。你若有什么想跟六殿下说的,大可写封书信,让他一块捎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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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的日子总是很难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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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一样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