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头靠着窗户,两眼闭着,她天生晕车。哪怕是坐高铁也是头昏昏沉沉的难受,精神萎靡。她偶尔微微张开眼皮,黑沉沉的眼珠子隔着那条窄窄的眼缝斜斜地往外看去。外面正下雨。窗户上布满小水珠,被高速的风吹着斜汇出一条条水线,横流过整个窗面。动车到了南边。隔着车窗,只看见一片朦胧烟雨,轻纱一样笼着葱郁山林。嫩绿色的草木中时不时出现两三间小房子。那用土和木头搭建房子前常是一块青葱的稻田。那情景美得像陶渊明诗中的那一方世界。
周雨出神地想,她的家乡,在梅雨时节,也是这样朦胧不似人间的美好。
火车一路向东。抵达目的地时天已全黑了,却不是因为黑夜,而是天空中翻滚着的黑色雨云。出站的旅客看着这天色,急匆匆叫车打车。不消十分钟,滞留的旅客不过寥寥几个了。风暴也已集结了足够的力量,它遮天蔽日,真像是一头猖狂作乱,搅乱天地的黑龙。霎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豆大的雨点紧随其后,以冰雹的气势噼啪地砸落大地。风吹乱了周雨的头发,溅落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周雨叫眼前风雨催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来,这冲动催促着她丢下一切,冲到那风雨中,把所有的枷锁都冲洗掉,把所有怨恨愤怒都喊出来,控告所有的不公不义不孝。
她的奶奶死在了前天夜里,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还是陈叔顾念老人最记挂带大的小孙女,特意打来电话。她奶死了,她那冷血市侩精明的爹只会当没听见。他恨毒了这个老人,敲锣打鼓高兴还来不及;她那两个伯伯,人高马大,却长了针尖大的心眼,记恨老人偏心非亲生的小儿子,分田分地给足了他好处,还拿着他们孝敬的钱给这样一个半点不讲情面的不孝子养儿子,更是愤恨不平,只觉得这昏了头的老妈胳膊肘往外拐得没边。周雨像个手持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冷漠地解剖三代人间的纠葛。她越是刨根问底,戾气就越汹涌。周家是笔烂账,可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错都算到她奶奶身上。
她做错了什么?
她不该养大这群人,就应该让他们饿死冻死;她也不该接过她这烫手山芋,倒贴钱养活她,就应该冷眼眼瞧着她吃不饱,穿不暖,乞丐一样地长大。
周雨情绪一向是淡淡的,好似没什么欢喜值得留在心里,也没什么厌恶值得在意。可现在她简直要疯了,种种强烈的情绪在她的胸膛里爆炸开,往事混乱地在脑海里闪现。她上一刻自责悔恨,我当初为什么要跟着周林?下一刻又愤恨地想,都怪那各有各怪的三兄弟,都怪他们。周雨站在角落,低垂着头,那张交织着悔恨,自责,愤恨、癫狂骇人的脸藏在阴影下,尽情地宣泄腾腾恶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减弱,车站出口除了周雨再无一人。大雨织就了一张粘稠的大网,网走了所有的声响和光明,诺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处光源留个这个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
周雨的裤管已经湿了大半,早前联系好的陈叔迟迟不到。风暴渐渐退去,种种情绪煽动的熊熊大火也渐渐熄灭,只余下开裂的焦土。她觉得深深的疲惫,太阳穴针刺一样地疼,整个人的灵魂都好似被抽空,她只有站在出口,让大风大雨后的爽快凉意爬上这副爆发后的身躯,才能舒缓一二。
正这时,淅淅沥沥的雨中走出来一个打着黑伞的人。伞打得很低,看不见脸,只是很高很瘦,黑色雨靴踏在雨水中,步子买的又稳又快。不一会儿人已经来到面前。黑色的伞一上扬,露出一张红唇,一张笑脸。
“周雨,我来接你了。”
该怎么去形容这张笑脸呢?毫无疑问,它是美的,甚至是极美的。野性的原始美和当代的化妆完美融合。她的脸型是有缺陷。颧骨过高,下颌又收得过急,有几分聪明过头的奸诈像。她的皮肤不是时兴的嫩白,而是有点粗糙的小麦色;眼睛也不够大而有神,鼻子不够高挺。但偏偏在这粗糙的表面上,那黑而长且上挑的眉毛,狭长妩媚的眼睛搭配红唇和长发,立即化朽木为神奇,生出人移不开眼的美色。
这个人脸是妍丽的,身形却是削瘦挺直的,好似荒野里长出的一朵红玫瑰,风雨也摧残不了它,它尽情地舒展着自己枝叶花瓣以及尖刺,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