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是非常伤元气的一件事。黎忱飒回到房间缓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让疲软的身躯恢复了一些气力。这期间没有眼泪,大脑一片空片,只觉得心累。
又躺了一会儿,她才慢慢从床上爬起身来,卸下一直硌在身底的背包,揉了揉微微发痛的肋骨。不经意间,视线落在金蛋蛋的狗窝——居然是空的。仔细一想,从进门以来,就没注意到它。
“金蛋蛋?”黎忱飒开口喊了一声,嗓音沙哑的自己都不忍心再喊第二遍,于是抬脚向外走去。
二楼起居室——
金蛋蛋趴在钟奕让的脚边,睡意酣甜。而坐在沙发上的钟奕让,就好像这间房子里除了自己只剩下空气一样,聚精会神地撕开一张创可贴。
黎忱飒看到他指节上的划伤,心中不免泛起波澜。但是她不想,或者可以说是不敢和他说话。她怕说出的话得不到回应,她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特别不争气。
她轻声唤了一声金蛋蛋,小家伙象征性地动动小耳朵,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独自僵持了几秒,黎忱飒走过去抱它。
“我会照顾它。”
钟奕让的声音在她才蹲下身的时候响起,她的心头一颤,以为他不会再和自己说一个字了。
她惊诧地对上他依旧冷厉的双眸,紧接着听到他说:“你去谈你的恋爱。”
红肿的双眼瞬间蒙上一层水雾,黎忱飒迅速抱起金蛋蛋站起身,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颤抖,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不用了,元旦我会带它回家。”
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了下来,她快速别过头。
钟奕让收回视线站起身,淡淡道: “那就好。”随后他抄起沙发上的外套大步走开了。
“钟奕让!”
“……”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黎忱飒知道没有可能了,可还是忍不住要问:“咱俩之间的友谊,还能长存吗?”
话音落定,钟奕让旋即迈开步子,留下决绝的背影和一句冰冷的:“根本就不存在。”
黎忱飒僵在原地,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她以为答案只有“能”或“不能”,想不到对于他来说,自己什么都不算。
他根本就不曾对她袒露过心声;不曾在她面前脆弱哭泣;也不曾在被噩梦惊醒的夜晚给她打电话寻求安慰;更不曾为了她与陌生人大打出手……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都只是她自己的主观臆断。
好了,黎忱飒,你现在可以心安理得,毫无后顾之忧地去谈你的恋爱了。钟奕让已经带着那些主观臆断,从你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冲撞而出。
而现在,这里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轮廓。
那种空落落的,真真切切的疼痛,让黎忱飒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流……
……
钟奕让知道,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全是他凭真本事作精给作出来的。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愤怒。她成为谁的女朋友,跟自己又有半毛钱关系?
纵然他极力用“与我无关”来进行自我说服,可刚才看到那滴泪,只要再多看一眼,他就会举双手投降。
只是他的心中哽着,以前有多信任、多依赖,当下就有多无法原谅。她怎么能一声不响,随随便便就成了别人的女朋友。也更加无法原谅,那天在酒吧和陌生女孩亲吻之后,一抬眼就撞上她的眼睛的自己。
没错,他是没资格挑起事端。那她又有什么资格委屈?都已经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他始终没琢磨明白黎忱飒对他哭喊的那些话。不过再这样自己和自己抗衡下去,离精分快不远了。所以他需要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大脑,让那些由于印象深刻而一次形成的长时记忆变为短时记忆,再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自动消退。
他想打电话叫程嘉朗和李逸川出来,伸手去摸外衣口袋,发现没有手机。
落在家里了。具体放在了什么地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他在心里暗骂一句“妈的”,发动车子一路开往9 bar。
……
9 bar里,雨哥怀抱一把木吉他坐在舞台中央,浅吟低唱着《恋恋风尘》。
钟奕让和他对视两三秒,径直走向吧台:“阿灰,两瓶啤酒。”
调酒小哥停下手头的工作,以为自己听岔了:“啤酒?”
钟奕让面无表情地强调:“两瓶。”
阿灰在9 bar工作快两年了,期间从未见钟奕让喝过酒。虽是满腹疑问,但仍旧照做了。
钟奕让就是喜欢他的这一点——话少。
一曲终了,雨哥走过来勾住钟奕让的肩膀,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阿让,快和雨哥说说,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钟奕让心情不爽,态度十分冷淡,肩膀一耸:“雨哥的酒吧什么时候改成茶话吧了?”
“哈哈哈......”雨哥一边爽朗的笑一边在钟奕让身旁坐稳,忍不住感概,“三年没喝过酒了,上一次可是把自己给喝个半死啊。”
是啊,三年前把自己喝进医院,所以才老老实实喝了三年白开水。这次怕自己的胃承受不住,钟奕让只要了两瓶啤酒。刚刚第一口酒流进胃里的时候,有一种火箭发射轰隆隆的感觉。
“柜子里有我珍藏的牛二,来一瓶?”
钟奕让心说——话多。仰头喝一口啤酒。
雨哥见状,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真不是个心眼儿还没长全的中年男人,他盼望着眼前这个叛逆到连自己都伤害的孩子,能够从阴暗走向光明,已经盼望了三年。
这三年期间,钟奕让绝口不提,甚至是不去触碰与之有关的事物。他将自己的心房上了锁,并砌筑起一道高耸而稳固的围墙。任何人都无法翻越而进,而他自己也不愿意往出走。
雨哥探身从吧台里捞出一只烟灰缸,点燃一支烟,思绪回到那一天。
雨哥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在病房里,转危为安的钟奕让,眼中闪过一丝没能杀死自己的绝望。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审视着这个始终不肯让他好过的世界,不做挣扎,仿佛尘埃落定。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
雨哥呼出一口烟雾,将思绪拉回到现实。
“手怎么了?”
听雨哥这语气也就是随便问问,钟奕让也就权当没听见,放下酒瓶环顾一下四周,发现今天客人不是很多。再想起雨哥刚才自己在台上怀旧,不禁调侃道:“酒吧的生意都不景气到要让老板弹唱的地步了?”
“还好吧。”雨哥转头看着他的侧脸,真希望他还是曾经的那个少年,缓缓道出心声,“我只是在等你来唱。”
这句话不知道听了多少遍,钟奕让的心绪也从最初的悸动演变成现在的不为所动,他拿起烟盒抖落出一支烟。才点燃,他就转过头来看着雨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察觉到他的目光,雨哥扭过脸来,眉头微蹙,厉声道:“憋的什么屁,赶紧放!”
“挺情怀啊。”钟奕让弹弹烟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雨哥你四十几了?”
“三十九啊。”
想了想,钟奕让说:“虚岁也四十了。”
“我说的就是虚岁!”雨哥一着急,脱口而出一句粤语,随即又转为普通话对阿灰说道,“再来四瓶!”
“都快不惑了,还是少喝酒。”
九八年就认识眼前这位臭小子了,他是个什么脾气秉性雨哥还能不知道?
一不开心了,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起话来句句都带刺儿,语调还慢条斯理的。
小刺猬一只,外表强悍,内心柔软。
不过他最后这句话说的也不无道理,并且一会儿还得开车送他回家,眼看阿灰拿起第三瓶啤酒正要开启,雨哥连声阻止:“哎阿灰,好了好了,别开了!两瓶就够了,我不喝。他也喝不完,别浪费了。”
“那你喝啥?”钟奕让慢慢说道,“养生功夫茶?”
看来今天自己这个年龄梗是从他嘴里过不去了,雨哥只能自己转移话题,问道:“伟仔怎么样了?”
“救活了。”
“他不是学过跆拳道吗?怎么还被人打成那个死样子?”
“可能觉得自己欠揍。”
“那个姑娘呢?”
“关我屁事儿。”
“关你屁事?!”雨哥突然激动地嚷嚷起来,“跟你没屁事关系你还在我这里砸场子英雄救美?”
因为话题围绕着冷冰伟,钟奕让还以为雨哥问的是郑歆。本想怼过去,哪成想反弹回来怼得自己一时语塞。夹在指尖的半支烟的烟灰掉落在吧台上也全然不知。直到雨哥出声提醒他,他才回过神将烟给捻灭了。
动作暴力,语气生冷:“问她干什么?”
雨哥听后,又扯起嗓门:“你们一个个都在我这里打砸杀,我还不能问问了?”
“哪儿有杀?我们可都是二十一世纪的好青年。”
“别逗贫嘴!”
一周之内,两位得意门生,各自为了心仪的姑娘一挑三,掀桌子、扔椅子、摔酒瓶子,致使这个近来生意本就惨淡的小酒吧更加雪上加霜,看着零零星星的客人,雨哥的心口隐隐作痛。
“等伟仔出院了,让他到我这里免费弹一个月的吉他。你们这两个衰仔,不帮我搞好事业,净砸场子!”
钟奕让没搭话茬儿,仰头灌了自己一口啤酒,苦涩。稍顷,他说:“周三拆线了。”
“什么拆线?拆什么线?”
“手拆线。那个姑娘。”
短短几个字,雨哥竟觉得每一个字的背后都透着满满的失落与诉不尽的情殇。
他不妨大胆断言:“为什么一说到这个姑娘,你的样子就怪怪的?被甩了?”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钟奕让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嗯”得雨哥两眼直放光,立马账也不算了,心口也不疼了,浑身上下跟打了鸡血似的。
“我就知道你和她关系不一般!那次你看人家的那个眼神,很是微妙啊。还为人家弹琴。把键盘换成三角钢琴你就是本酒吧最靓最深情的仔啊!你说这几年我求过你多少次了?啊?你自己好好算算有多少次了!反正你是一次都没感动过!”
钟奕让置若罔闻,闷头喝酒,心中酸楚暗涌。
“哎,不对呀?你被甩?是不是因为那天坐在那里,和别的女孩子玩亲亲被人家逮个正着啊?”生怕钟奕让的记忆力不佳,雨哥伸手指了指那个方位,回头一想,“不对啊,那是在她受伤之前发生的事。怎么着,这次被捉奸在床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不正经。”
“不要用愤怒掩盖事实。”雨哥转过椅子面对钟奕让,一脸兴趣盎然,“赶紧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奕让眉头一拧:“她有男朋友了。”然后扬起手中的酒瓶。
“阿让!”雨哥一惊一乍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你居然当小三!”
钟奕让险些被这个中年男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呛到。当然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自己肩头结结实实的巴掌。他放下酒瓶,开启一对一“如何发好儿化音”的免费教学:“来,跟着我一起说,小~三儿~。”
雨哥知道他是在利用他的弊端来转移话题,根本就不带分心的,八卦得像是课间打探班草小秘密的小女生:“是在告白的时候知道人家有男朋友了?”
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钟奕让如实作答:“刚才吵架她自己说的。”
雨哥略作思忖:“那你这不能叫被甩,只能叫单恋失败。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心思。”
一听这话,钟奕让的声调上有了跨越两个八度的起伏:“满酒吧的人都看见我抱她了,还用表白?”
满酒吧的另一波人确实是靠眼睛看见了,现在满酒吧的这一波人也靠耳朵听到了。
雨哥一愣,登时被这小子清奇的思维给逗笑了:“满酒吧的人还以为人家姑娘伤到的是脚呢!阿让,你——厉害。”
看着雨哥朝自己竖起的大拇指,钟奕让觉得他的思想也陈旧的厉害。
“唉~”雨哥摇头笑着叹声气,默默无奈片刻,又问道,“那个姑娘多大了?”
钟奕让:“你自己从面相上算算。”
凭着模糊的记忆,雨哥判断:“看样子是高中生。”顿时担忧,“这应该不够18岁吧?”他不反对早恋,但是他反对未成年和成年人早恋。赶忙坐正身子嘱咐,“所以你就别老牛吃嫩草了,二十多岁的人了。听雨哥的话,不见!不贱!”末了,还在钟奕让的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钟奕让低垂着眼帘,一只手转动着打火机,心中无比懊恼。
雨哥抖落出一支烟,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两个为什么吵架?”
钟奕让目光清冷地看过去,抬手给雨哥点烟,一面说:“因为她有男朋友了。”
雨哥没再说话,伸手捏了捏钟奕让的肩膀。他不由感到惆怅,似乎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可以让钟奕让主动拆掉心中围墙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