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看得出来苏殷对豫宁王虽不是十分尊重,但也不敢当着他的面造次。豫宁王将她抱起来的时候,苏殷没有多说什么,只脸上挂了个虚假的笑,看着豫宁王将她带走。
一直到被豫宁王带进扶柳县的居所,云初的一颗心才松了下来。大起大落,又有一种捡回一条命的后怕感,脑子里还是混沌沌的。
离开了仇人的视线范围,云初的思绪也从与苏殷的纠葛中收回,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仍被豫宁王抱着。
她的手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肩膀,抬头只见豫宁王风神玉面的一张脸平静无波,就如同以往两人短暂的几次相见。
云初心里还有点不真实感,只是那属于男子的强健臂膀却是真真切切的。
除了青青,她还从未与旁人这般亲近过,包括她的父亲。豫宁王虽是父辈,但也是男子,云初被他抱着,身体贴着他的衣袍,鼻尖嗅到陌生的男子气息,一时间满满都是不自在感,指尖无措地动了动。
好在很快走进房间,豫宁王将她放在榻上,云初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很狼狈,但也顾不了了。只用没有受伤的右手理了理裙摆,让自己坐得端正一些。
豫宁王没有离开,吩咐人去找大夫以后就在她对面坐下。
云初悄悄抬眼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是有些怕他的,尤其是害怕对上他的眼睛。应该是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有关。
那时候云初和青青刚从所谓的亲戚家脱身,两人扮作了侍女才混进豫宁王府。因为对府中的路不熟悉,云初一时和青青走散,正好撞见了休沐在家的豫宁王。
拓跋绍倒是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站在凉亭中专心推演沙盘,是他身边的侍卫见云初一副侍女打扮,将她叫过去端水递茶。
云初奉了茶以后就站在一旁,看着拓跋绍一个人研究沙盘,渐渐地竟看入迷了。拓跋绍又和侍卫对战两局,那侍卫实力不济,拓跋绍随手指了指云初:“你来。”
云初不知道豫宁王身边的婢女侍从都是能书善画,经常与他对弈或者推演沙盘的,只是一时忘了自己现下是个小侍女,听见豫宁王叫她,便上前和他一道推演。
几局下来,两人竟是打了个平手。
拓跋绍从头到尾没有看她,只是在最后一局的时候,他将一面小旗子插在沙盘上,忽然看向她道:“你是新进府的?孤怎么没见过你?”
云初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抬眼,结果正撞上豫宁王深沉如海的眼眸。被那样幽深的一双眼睛看着,饶是她素来有主意,也不禁有些慌乱,迅速垂下了眼睫。
彼时豫宁王没有多追究,但云初还是被他身上的那种威仪震慑到了,此后在王府里都是绕着他走的。一直到数天前两人才再次见面。
也是到现在,云初才认真看他一眼,对这位王爷的长相有一个真真切切的认识。豫宁王三十出头的样子,不同于这个时代普遍尚武的男子,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少见的儒雅气质,一举一动都显露出沉稳和持重,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高山上的雪松一般。
拓跋绍没有注意到云初在看他,他低头扫了一下自己月白色的衣袍,袖口那里有一抹血迹,浅浅的。
云初也看到了,反应过来是自己手腕处摔破出血,不小心蹭到他身上的。她有点不好意思,正要道歉,豫宁王却像是浑不在意的样子,衣袖一挥,将那点污迹压在了下面。
随着他这个动作,云初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小小的心思:他这样看,倒也不像是一个坏人。
尽管先前两人有过不愉快的争执,这一次豫宁王却是救了她的,况且对方又是长辈,她至少也该谢谢他。
云初稍微直起身子,面朝着拓跋绍,尽力躬身道:“此番多谢王爷。”
拓跋绍垂眼看着她,少女因为受了伤,行礼颇有些吃力,但仍尽力做到庄重。
其实他也很难说清自己究竟对这女孩是个什么感觉,大概是因为每次她给他的印象都不一样。
这女子无疑是聪慧过人的,从初次见面她与他推演沙盘的时候就能看出。更难得的是聪明却又不逾越,在他起了疑心的时候,只是一个对视,她就能够立刻隐藏起自己的情绪。
聪慧又克制,这是云初给他的第一印象。
然而这印象在两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被颠覆,她在自己面前跪泣哀求的模样,那足以豁出命去的架势,对于她这样的小女孩来讲,倒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
他更没有想到这女子会仅靠着自己去向苏殷寻仇,全然不顾会搭上她自己的性命。
他一向不喜欢这般性情的女子。太有主意,做事百折不挠,不达目的不罢休。
是以云初道谢的时候,豫宁王只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后开始闭目养神。他刚从城外办事回来,现下着实有些疲累。
大夫还没有来,云初自己略略查看了一下伤处,倒是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多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
屋子里只有云初跟豫宁王两个人,时间一点点流逝,豫宁王仍在闭目养神。云初忍不住开口,声音很轻地道:“王爷,世子他……”怕对方误会,云初连忙改口,“我,我是说一会儿我就走吗?”
豫宁王睁开眼,眼前的少女手扶着凭几,微微倾身向他,长发因这一姿势从肩头垂落,清湛的眼睛里写满了对他的小心翼翼。
拓跋绍道:“二郎去接一位客人,这几日不在扶柳县。在他回来之前,我会将你送走。”
……
扶柳县是冀州东部的第一大县,仅次于冀州的治所信都。云初暂时在这里住下疗伤,豫宁王临时指派了几个婢女照料她的起居。
这座宅院虽然很大,却有些冷清,平常就少有人问津,那些侍女乍然见到云初这样貌美倾城的女郎,又性情温和不摆架子,都愿意跟她相处。
几天接触下来,云初也了解到了一些豫宁王的家事。豫宁王原本有个亲哥哥,兄弟两人感情极好,只是先豫宁王体弱多病,唯一的儿子又先天不足,是一个傻子。先豫宁王便在临终前上书请求把王位传给弟弟。
拓跋绍继承王位后,对王兄留下的儿子也极为照顾,特意在扶柳县辟了一处别院,让侄儿在此处调养身体。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先豫宁王的傻儿子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注定要在这里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直到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存在。谁知道傻子也能生出儿子来呢。
不论旁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拓跋绍对这件事却是表现出了足够的重视,提前许久就来到了扶柳县,亲自张罗豫宁王府长孙的百日宴。
这几日豫宁王都是忙碌的,云初也没有再见过他。她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赶她走,所以一直待得不踏实。
这日傍晚,云初正要准备换药的时候,忽然从外面转进来一道人影。云初抬头,看见了匆匆走来的拓跋弘,她慌忙整理裙摆,盖住了光裸的小腿。
即便动作很快,拓跋弘还是看见了那光洁肌肤上的伤痕,还没来得及问,云初已从榻上起身,向他微一福身:“世子回来了?”
拓跋弘让她坐下:“不必多礼。我听下人说你受伤了,要不要紧?请过大夫了吗?要不……”
云初见他抬手就要叫人,赶忙拦住道:“已经让大夫瞧过了,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谢世子关心。”
拓跋弘目光落在她身上,将她从上到下细细扫视一遍,见她神情柔和,面上微带笑意,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便放下心来。
云初想起先前豫宁王说过的话,看向拓跋弘道:“世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王爷可知道?”
拓跋弘道:“提前两日接到了人,所以回来得早些,还没有去见过父王。”
云初点点头。不管怎样,她知道自己是该走了,正好也和拓跋弘道个别。
“世……”
“那天在城门口的事,我都知道了。”拓跋弘止住了她的话头,神情忽然变得严肃了些,看着她道,“阿瑗,我送你回信都吧。”
“现在?”云初有些惊讶,见他点了点头,心里更是不解,“可是接下来马上就是小公子的百日宴,世子怎么走得开?”
拓跋弘却管不了那么多了,横竖有他父亲在,宴会上那么多人,也不差他一个。然而云初他是放心不下的,一来苏殷就在扶柳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她下手。二来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会做主将云初送走,而且不会让他再见到她。这个结果是拓跋弘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人们都说豫宁王外表儒雅谦和,有君子之风,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王爷骨子里其实十分严厉持重。拓跋弘不敢真的违背父亲的意愿,只好趁他忙于宴会,先将云初送回信都安顿好,以后再做打算。
云初心里纠结了一会儿,拓跋弘的提议不是很符合她的打算,但对上少年诚挚的眼眸,拒绝的话便再说不出口。她知道拓跋弘是为了她好,而且仔细琢磨,一时半会儿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
云初点头道:“我听世子的。”
因为怕苏殷派人盯着,云初特意乔装改扮,装作是拓跋弘身旁的一个小校卫。两人一道悄悄地从别院的后门出来。
云初的伤还未好全,所以动作不算很快。等到出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骑马走了不过五六里,到郊外人烟稀少的地方,云初本能地有些害怕。好在身旁还有拓跋弘,让她稍稍感到安心些。
快要走出一个林子,后面忽然响起阵阵马蹄声,云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会又是苏殷吧?
她担忧地看向拓跋弘,拓跋弘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些人看起来正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一手攥紧了缰绳,一手按住了腰间的长剑。
正欲纵马疾驰,身后有人高声喊道:“世子!请世子留步!”
来的约摸五六人,骑术精湛,手中的火把在行进中如流星一般,顷刻间就追了上来。在火把的亮光里,拓跋弘认出来打头的竟是豫宁王府的侍卫长。
“聂叔叔。”拓跋弘唤他一声,转头朝云初看了一眼。
“世子这是要去哪儿啊?”说话间,一队人马已将去路拦住。
拓跋弘挡在云初前面,有些不快地道:“没什么,送一位朋友出城办事。”又反问道,“怎么,聂叔叔是要拦着本世子?”
侍卫长却没有理会他的说辞,板直的声音道:“不管世子出城是要做什么,现下还请随卑职回府。”看他面色不好,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王爷的命令。”
拓跋弘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自己所有的作为父亲都是一清二楚的。但他少年的意气却不容许他在此刻退缩,冷着声音道:“父亲那边我自会解释。”说完调转马头,牵着云初的马缰绳朝前走,全然不顾挡在自己面前的侍卫。
那几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有些为难,只得看向自己的统领。
侍卫长在身后喝一声:“世子休要任性!三日后就是小公子的百日宴,那边离不得您。”见他不听,只好沉声道,“再朝前走,就休怪卑职僭越了!请世子回府!”
说完率先纵马冲将过去,长臂一伸按在拓跋弘的肩头。拓跋弘没想到他真敢动手,一时间又惊又怒,“铿”的一声,手中长剑就要出鞘。
那侍卫长动作却更快,手腕一翻就把剑按了回去。
那几个侍卫得了令,也都过来阻拦,其中一个侧马挡住了云初。
眼看就要打起来,云初勒马停驻,朝拓跋弘喊了一声:“世子!”
拓跋弘以为她被侍卫伤到,慌忙转头看过来,却见火把的亮光里,马上的少女容色平静,琉璃一样的眼睛柔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回去吧。”
拓跋弘的心沉了沉,静默片刻,问侍卫长:“我跟你们回去,那盛姑娘怎么安排?”
侍卫长看了云初一眼,仍旧是硬邦邦的声音,回道:“这王爷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