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一座宅院里,云初看着年迈的大夫为苏殷查看伤口,心里十分忐忑。
若他们要这大夫来接手,那她不就更没有机会下手了吗?
正思考着该如何应对,那须发皆白的医者捋了捋胡须,语气颇为欣慰地道:“幸而处理得及时,贵人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又看了看伤处,忍不住道,“从这缝合的针法来看,为贵人处理伤口的应该是位医术十分老道的前辈。”
然而得知替苏殷治伤的竟是眼前这位看起来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那大夫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能置信,一时看向云初的眼神充满了赞赏,连连点头。
云初也有些意外,她的医术是从小跟着父亲学的,平常也会帮着村里的人治些头疼脑热的,倒是从没觉得自己的技艺高明到哪里去,现在看来,竟是还可以么?
那大夫又看了看云初给苏殷开的药方,点头道:“此方子甚是完备,老朽也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放下药方,转向苏殷道,“贵人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只消注意调养,想必再过一阵就可痊愈了。”
苏殷没再看那大夫,心里想着名动冀州的医者也不过如此,竟连个小丫头也比不过,挥了挥手:“送他出去。”
云初稍稍放下心来,但很快又忍不住着急。那大夫说得没错,苏殷恢复得太快了,照这样下去,只怕还没等到她下手那人的伤就好了。
真的不能再等了。
所幸进了城,机会倒是比先前在庙里的时候多。云初注意到,现在做饭不是由那些护卫亲自动手了,似乎是从城中专门请来了厨娘。
云初这几日没事的时候就在厨房转悠,时不时地帮厨娘打下手,很快跟她们熟悉起来。这天傍晚趁人不备,在酒菜中下了迷药。
迷药除了迷倒那些护卫,方便她逃脱之外,另外还有一样作用,那就是与她这些天喂给苏殷的药相冲,若剂量过大,便可置人于死地。
一个送菜的厨娘从厅堂退出来,将要回到厨房的时候,迎面碰上云初,笑道:“盛姑娘,您还没走呢?”
云初微笑着回她。
那厨娘道:“正好,堂上的人都醉得不成样了,你是懂医的,给他们配点解酒药吧?”
云初敷衍着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道:“都喝醉了么?”
“可不是,也不知是什么烈酒,十来个精壮的汉子都喝倒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厨娘放下杯盘,低头收拾着,“我怕他们撒酒疯,赶紧就退出来了。”
云初摸了摸系带里的毒药,担心若是迷药的剂量不够,只怕还弄不死苏殷。为了保险,她在走之前得把这见血封喉的毒药喂给他才好。
“瞧我,脑子都糊涂了!”厨娘忽然转身,向云初道,“盛姑娘,你也别忙了,一会儿让赵郎中来配解酒药就是,看你都跟着我忙了大半天了,这也……”
“什么?”云初吃了一惊,赵郎中就是前几天苏殷进城的时候让人找来的那个大夫,“大人不是让他回去了吗?”
“嗐,谁知道呢?”厨娘满不在意。
云初紧张得拧紧了手指,双眼圆睁,提着一颗心道:“那他在哪儿?此刻进府了吗?”
“刚在月洞门碰着了,这会儿约摸到了厅上了吧。”
云初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寻常人或许看不出来那些人是真醉还是被迷晕了,但一个行医一辈子的大夫绝不会看不出来。甚至苏殷身上两味药相冲的症状,也绝对瞒不过去。
云初心脏狂跳起来,耳朵里嗡嗡的,勉强保持着平静,结束了与厨娘的对话,向她道别,匆匆离开了厨房。
……
深夜,宅院里所有人都集中在厅堂前的空地上,包括那名收拾好盘盏后正要归家的厨娘。
苏殷坐在上首,低头狠狠咳了几声,吐出一口鲜血。他挡掉属下要来搀扶的手,目光冷冷地看向下方。
厨娘立即两股战战,跪倒在地:“大人,不干奴家的事!奴家实在不知饭菜里怎么会有迷药!”
眼见护卫“铿”的一下抽出佩刀,厨娘拼命求饶,猛地一下回想起来,连忙道:“大人明鉴,今晚的饭菜不光奴家一个人沾手,定然是其他人所为!对了,那个姓盛的医女,一定是她干的,只有她才配得出这样厉害的迷药!”
厨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仰头颤声道:“她还让我今天早点回家呢,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苏殷摸了摸下巴,看着那厨娘道:“她人呢?”
“这……她没说……”厨娘恐苏殷不满,忙补充道,“不过听她说起过,她家是在相州城的仁德坊。”
一旁的护卫道:“属下这就去将她拿来!”说着抬脚就要走。
苏殷笑了下,抬手止住他:“你千方百计地要杀人的时候,会告诉别人你住在哪儿?这丫头是在使障眼法呢。”
“那怎么办?”心腹道,“要不然属下带着人去搜,她一个人跑不远的。”
苏殷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片刻后道:“先前不是让你们盯着她吗?有没有什么异常?”
手下仔细想了想:“举止倒是还好,若非要说,大概是……太乖顺了?”他忍不住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属下早该想到,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殷摇摇头:“再想,往细处想。”
手下又说了几条,苏殷皆闭目摇头,最后那人只得低头道:“属下有几次见她在马厩附近转悠,不知算不算?”
苏殷睁眼,起身拢了拢身上衣袍:“去看看。”
属下簇拥着苏殷往马厩行去。
此刻天黑沉沉的,四角里都点着灯火,将食槽边的一二十匹骏马都照得清楚。
苏殷扫了一眼,立即看出是少了哪匹马,怒气反而消减,心情好地笑出声,吩咐属下:“备马!”
心腹道:“大人,您身上还有伤,不如让属下去追吧?”
苏殷没理会,翻身上了手下牵来的一匹黑马,径自出了宅院。护卫连忙跟上。
苏殷运气好,今晚的酒菜他没吃多少,加上郎中来得及时,倒也中毒不深,暂时用药压了下去。他之所以亲自去追那个姓盛的女子,还是因为她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
在他身边潜伏这么天,耐心地等到所有人都放松警惕,再出其不意地给他致命一击。若不是那个大夫为了巴结他,恰好今晚来府里送上好的药材,没准那姑娘真成功了呢。
就连逃走也没有慌不择路,而是果断地顺走了事前查看好的名驹。这女子眼光不错,看得出来是懂马的,牵走的是马厩里最好的一匹,也是他的坐骑。可惜这匹马早被他训练过,放出追踪蜂就能找得到。
所以说啊,这姑娘的运气还是差了点。
苏殷想到这儿,忍不住嗤笑一声。
……
云初一路纵马狂奔,出了城也没敢停歇。
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的夜色渐渐转淡,四周都笼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马蹄飞快地踏过草地,带起的夜露溅上了衣袍,湿漉漉的沉重。
直到云破日出,乳白色的秋雾慢慢消散,云初仍然紧紧抓住缰绳。
吹了一路的寒风,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发梢也沾染了晨露。她很冷,头也有些昏涨发疼,但不敢停下来。
此前的十四年里,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虎口夺命的时刻。之所以这么仓皇地逃走,一是因为害怕,二是因为云初明白,即使留下来她也说不清楚的。
就算她再能言善辩,能把这件事圆得天衣无缝,以苏殷的个性,为了断绝后患,只会像杀了青青一样杀了她。
所以她只能逃走。
跑了这么久,应该已经离开了苏殷的追踪范围,云初稍稍放缓了速度。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是一座城镇,感到些许的心安。
只是她这次已经在苏殷面前露了行迹,以后要怎么找他报仇呢?而且她走得太急了,只来得及提醒那厨娘尽快离开,但愿不要连累她才好。
正想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云初脑子里轰的一下,霍然回过头去。待看到远处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她的脸色一下子惨白。
甚至都没有看清来人是谁,直觉和本能已经迫使她掉头就跑。
云初拼命挥动缰绳,骏马再次加快了速度,迎面而来的狂风扑打在脸上,呼呼的风声里,她却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朝着城门疾行,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口哨声,与此同时,她身下的骏马猛地人立而起,差点将她掀翻下去。
云初慌忙勒紧缰绳,俯身试图控制马儿。然而这匹马却完全不听指令,左冲右突,像是突然发了狂,上下跳荡,随着一声口哨,猛然一扬颈转身,将马背上的云初甩了下去。
“啊!”云初从马背上跌落,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左边手肘已是刺骨的疼痛。
她还来不及关心胳膊摔断了没有,那队人马已经追赶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带起了一阵尘烟。
云初用右手撑着,吃力地撑起上半身,看见为首的苏殷正在抚摸那匹将她摔下来的马。原来她精心挑选的骏马竟是他的坐骑,难怪听见哨音就不受她控制。
苏殷奖赏似的在骏马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转头看着云初。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苏殷越发肯定自己见过她,是在哪儿呢?
就在他快要想起来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道:“你们在做什么?”
苏殷循声望去,不禁有些诧异:“王爷怎么在这儿?”
豫宁王骑一匹白马,身后同样跟着骑马的随从,像是刚刚从城外回来,正要进城的样子。
论尊卑,拓跋绍虽然是皇室支脉,但也是镇守一方的豫宁王,苏殷只好行礼道:“见过王爷。”只是在马上拱了拱手,没有下马。
豫宁王三十出头的年纪,外表十分儒雅持重,但却自有一种威仪。他的眼睛扫过来的时候,苏殷的几个随从都不由自主退让开来,一下子让先前被挡住的云初明明白白地显现在他眼前。
两个人的眼睛对上,明显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云初尤其感到意外,下意识转头去看城门,赫然看到了“扶柳县”三个大字。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豫宁王已经恢复了无风无浪的神色,想必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经过,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甚至微微皱起眉头。
云初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本以为被苏殷追上,已是必死无疑。现在豫宁王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她本能地将他当作了救命稻草。
然而求救的话还没说出口,云初立刻又想起了几天前豫宁王对她的警告。
他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现在向他求救会有用吗?
她在心里挣扎的时候,拓跋绍也正在马上看着她。
他几天前来到扶柳县,一直张罗着侄儿的事,昨晚出城一趟,今早回来的时候却在城门口碰到苏殷。
拓跋绍想起儿子提到的苏殷在冀州的举动,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便上前打了个照面。却没想到先前让拓跋弘打发掉的女子此刻又出现在眼前。
她看起来很是狼狈,柔弱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衣裙沾染了尘土,长发也有些凌乱。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里光摇影动,满满是惊惧的神色。
少女看向他的时候,先是惊讶极了,接着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眼睫颤了颤,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分明流露出对他的期冀。
拓跋绍无声地叹了口气,下马道:“你怎么在这儿?”
云初仰着头,看他朝自己越走越近,一时还不明白他的意图。倒是拓跋绍身后的苏殷道:“怎么,王爷认得这女子?”
豫宁王没有回头,一直走到云初的身前,才停下了脚步,对苏殷道:“是孤的故人之女,不知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完垂眼看着云初,“你又胡闹些什么,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云初反应过来,连忙道:“回叔父,侄女本想去拜见叔父,只是方才马儿突然受了惊,不小心摔了下来。”
云初说完,见他看着自己,连忙撑着想要起身,结果一使力,半边身子的骨骼都像是要裂开一样,疼得她轻嘶一声,无力地又跌坐回去。
身体的疼痛加剧了她的慌乱,云初不禁仰头去看豫宁王。
拓跋绍犹疑一瞬,蹲下身来,在云初身侧道:“得罪了。”伸手将她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