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炎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前往封地,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地离开京城,所以心里仍旧压着一层火气。
从昭阳宫出来,走到靠近明光殿的地方,他往那个重角飞檐的殿阁望了一望,最终抬脚朝它走去。
苏炎没有走正门的方向,反而绕到了后面。在宫墙下朝上看了看,估摸着里面是花园。
可惜他身上穿的是官服,不然换一身夜行衣,从这里翻过去,也不知能不能吓到那个娇弱的小公主——他不介意她更讨厌他一点。
怀着这样的恶意,苏炎身手利落地翻过了明光殿的宫墙,落地的时候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里果然是一个花园,他从树后面走出来,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点熟悉。片刻后想起来,前几天混进宫来的刺客就是在这儿挟持了云初。
想到这事儿,苏炎心里就蹭蹭冒火。正要去找云初算账,一转头却看见不远处的秋千上,正坐着一个少女,不是那小公主是谁?
她倒是心大,还敢在这地方待着。不过总算有了点警惕,知道园子里要有侍卫看守着。
今天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苏炎看到前面院墙下的蔷薇都开了,粉簇簇的连成一片,秋千架就挨着那一丛蔷薇。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秋千、少女、蔷薇花,就好像是一幅画里的景。
他朝前走几步,看得更清楚一些,云初双手攀着秋千的绳索,头轻轻靠着胳膊,脚下一点一点的,在秋千上慢慢晃悠着。初春的风吹过她浅蓝色的衣裙和飘带,偶尔有蔷薇的花瓣飘落,被风吹到她的衣衫上。
苏炎在看到她头上包着的白布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无法否认,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受了伤,长发披散下来,额上缠着一圈白布,小脸上还有点失了血色的苍白,阳光下的肌肤接近透明,那一种脆弱的美丽,是很能够引起男人的怜惜。
他心头压抑着的那一层不甘和怒火,就在这时候消散了。
正要走的时候,云初恰巧转过头来,一下子看到了站立在不远处的苏炎。
她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心里还有着前几天遇刺受伤的后怕,本能地从秋千上下来,扯着嗓子唤自己的护卫:“来人!”
苏炎本意确实是想吓唬她,但眼看她这样害怕,本就苍白的小脸变得更白,他收回了自己的想法,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举起双手后退,做投降状,脸上有点无奈。
——别叫了,我不动你。
园子里的守卫也有看到苏炎的,但不清楚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见苏炎从院墙后翻过来,却什么也不做,便也不好动作,当作没有看见。
云初见苏炎后退,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稍微松了一口气,手抚着胸口,仍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苏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停顿片刻,跟着心底的声音道:“不做什么,来看看你。”
云初有些莫名其妙,他的表情,既不像是因为被赶到封地而迁怒于她,也不觉得那天令她受伤有什么不对。
这个人仿佛充满了矛盾,他的话她也听不懂。云初只好道:“如果没有别的事,请你离开吧。对了,”她想起来,“小舅舅似乎是明日离京,我就不去送了。”
苏炎笑了笑:“公主殿下真是无情。”他说完,仍旧从院墙那里出去,几个闪身便已不见了人影。
……
下午的时候拓跋烈过来看望云初,那时候她午睡刚刚醒来,正坐在窗下看书。
拓跋烈大步走到她身边,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神色还有点担忧,不住地问:“好些了没有?头还疼不疼?”
云初站起来,在他面前走动两步:“没有那么严重,你看,已经好多了。”
拓跋烈按着她坐下,叮嘱道:“你伤的是头部,在好之前别做剧烈的动作。”
云初微笑着点点头,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对了,”拓跋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这个是上好的伤药,比太医院的要强些,还能不留疤痕,小姑姑试试看。”
云初收下,对他道:“谢谢。”
拓跋烈看着女孩纯真的眼睛,一时想到了豫宁王。
那药其实是拓跋绍给的,他终究还是关心着云初。那时候拓跋烈问他,要不要告诉云初。豫宁王却摇了摇头,声音淡淡的:“没有必要,她不会再相信我了。”
但拓跋烈自来行事磊落,他仍旧坦荡荡地告诉云初:“这是堂叔托我转交给你的。”
听到这话,云初沉默了片刻。
她是因着豫宁王才进了宫,成为了太后万千宠爱的公主,而豫宁王也因她一句话留在了京都。甚至两个人现在表面上还是师徒的关系。
所以拓跋烈问道:“要不要让他进宫来,你们见一面?”
云初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必要。”
这话几乎和豫宁王说的一模一样,拓跋烈有点吃味于他们二人的默契,同时又有点担忧,试探着道:“小姑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云初平静地道:“苏炎离京一事,是王爷的手笔吧?”
拓跋烈十分惊讶,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云初道,“整个平城里谁最了解我,最清楚我的利用价值,又能从这件事中获得利益。”
她语气淡淡的,好似并不在意,然而脑海中却总是忍不住浮现进京之前的那段岁月,起初豫宁王的冷峻淡漠,到后来对她一点一滴的呵护。
不可否认,拓跋绍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为她撑起了一片天,所以她在心里会忍不住地依赖他,尽管那时并没有意识到。
而现在证明,这一切不过是虚幻的。
云初闭了闭眼,轻声地道:“这没什么,他把我推到这个位置,总是要为他所用的。王爷是下棋的人,我不过是棋子。”
“你不是棋子。”拓跋烈道。
云初睁开了眼睛,看见少年一只手捧着她的脸,锐利而明亮的眼睛深深望着她,神色认真:“你是我心爱的姑娘,是我的使命,我的荣耀,不是什么人的棋子。”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眉心,“小姑姑,我会保护你。”
眼前的男子是那样神采奕奕,有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自信,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此刻只倒映着她一个的身影。
云初的心头忽然有一种酸涨涨的感觉,心房饱满得要膨胀开,脸上也开始一点点地发热。
她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心里既羞涩,又有一些不适应。
拓跋烈看见少女轻轻偏过头去,那白玉一样的小耳垂不知道什么时候红透了,更有一种可爱。他知道不能着急,小姑娘既敏感又容易害羞,他须得慢慢地来。
“小姑姑,一会儿我还要去见太后。”他放开了云初,从榻上起身。
云初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她听说昏迷的时候,太后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今早醒来的时候还派了女官过来看她。
两人一道往昭阳宫行去,在经过观风殿附近的时候碰到了三五个朝臣。
向来外臣不许入内宫,但如今是太后执政,时不时地要在宫里召见大臣,这一项规矩渐渐被搁置许久,形同虚设。
看这几个人的服侍,是吏部和兵部的官员。他们远远地看到云初和拓跋烈,皆拱手行礼。
云初这从几个人身边经过,恰巧听见他们在议论着什么。
其中一个道:“燕王殿下,哦不,是乐陵郡王前脚去封地,这嘉宁伯后脚就要进京。”
“嘉宁伯?是在凉州做边将,曾跟随周大将军立过战功的那个?哈,他要是回平城,只怕这京都要更热闹了!”
“谁说不是?”几个人纷纷谈开,笑声一片。
云初见他们这样振奋,也不由得心生好奇,问身旁的拓跋烈:“他们这是在说谁?”
拓跋烈道:“太后的侄孙,嘉宁伯苏峻。”
云初一听是苏家人,顿时有点儿反感,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
“我们走吧。”她加快了脚步。
……
绝早的清晨,天还没有大亮,京城东郊的孤山别院还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晨雾之中。
守门的护卫正打着瞌睡,忽而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传来,他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头险些磕到门板上。
护卫清醒后连忙起身,几步下了台阶,却见灰蓝色的迷蒙雾气中,一人骑马疾行而至。
那人到了,翻身下马,只见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高而劲瘦的身材,举止十分整肃,隐约能看出军人的作风。
“殿下在哪儿?”来人直接将马缰绳丢给护卫,十分干脆地问道。
护卫却并不认得他,一靠近,就感到了男子身上肃杀的气息,心惊的同时,头脑中也开始警惕。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快步下了台阶,神情有些激动:“将军,您来了?快,快,请随我来!”
这处别院是苏炎私下的产业,很少有人知道。那迎出来的中年男子,是苏炎的一个幕僚。而他十分恭敬地领着的,正是从西北大营调回、即将进京的嘉宁伯苏峻。
幕僚将苏峻带到别院的一间书房,在门外道:“王爷,将军到了。”
“让他进来。”
幕僚退下,苏峻推开门进去,看见苏炎靠坐在桌案后,神情有点儿疲惫。
苏峻向他行礼,唤道:“殿下。”
苏炎懒懒瞥他一眼,指了指桌案上:“名单,玉牌,拿去吧。”
苏峻向案上看了看,那里摆放着一封红泥封好的信笺,和一枚质地精美的玉牌。他知道,这就是苏炎在京中的大部分势力了。
“好好经营着,你若是真行,这也是你出头的机会。”苏炎道。
苏峻上前,把那两样东西收入怀中,沉黑的眼睛看向桌案后:“殿下打算何时回来?”
“不知道。”苏炎摇头,“要看时机。”他说完便不再开口,挥挥手让他退下。
……
苏峻从别院出来,仍旧骑上自己那匹黑马,向着平城行去。
路上却碰到了拓跋烈和他的一个亲信,他慢慢放缓了速度,故意骑马围着拓跋烈转了几圈,低头看着他:“永平郡王,别来无恙?”
拓跋烈今日出来是为了调查那枚云初交给他的玉牌,线索指向京城东郊的孤山别院。没想到会在半路被人拦住,他锐利的眼睛看向对方:“嘉宁伯?”
苏峻在马上一笑:“正是。”他看了拓跋烈一时,忽而抽出身侧陌刀,直直向拓跋烈斩去。
拓跋烈没有兵刃,对方来势凶猛,他连忙向后折身,刀锋从他面上擦过,寒光慑人,距他不过分毫。
躲避的同时,拓跋烈劲足一抬,将那长刀踢开。苏峻却顺势收刀,从马上飞身而下,赤手空拳地和拓跋烈缠斗到一处。
不得不说,苏峻是在战场上磨练了近十年的,他本人就像极了一把饮人鲜血的古剑,煞气深重。拓跋烈自幼习武,又得名师指导,到底也敌不过他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几十招过后,拓跋烈脚下一错,虽然挣开了对方的钳制,但苏峻大力推击,一掌重重地击在他的胸口,险些令他跌倒,蹭蹭后退了两步。
“永平殿下好风采,只是这功夫,还是欠了点儿。”那黑马昂着头踱了过来,苏峻翻身上马,看也不看他,扬长而去,“小郡王,咱们京城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