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烈站在原地,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郡王!”亲信唬了一跳,神色焦急地跑过来,伸手想要扶住他。
“没事。”拓跋烈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血迹,苏峻打在他胸口的这一掌,力道着实不轻。
他抬起头来,眼睛一直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回到平城,拓跋烈召来自己府中的幕僚,告诉他们:“陛下将苏峻从西北大营调回,现下他已到了京城。”
“这么快?”几位幕僚都有点惊讶。
事实上太后会选择苏峻作为下一个苏家的主力,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因为苏峻对于整个苏氏来说,无疑是一个另类。
数十年前太宗皇帝东征西讨,统一北方和中原,北燕灵帝举国投降,苏氏皇族就此成为大魏的臣子。
而北燕的太子、苏太后的长兄却是一个硬骨头,在灵帝投降之后仍然率兵反抗。太宗皇帝为此大怒,收回了善待北燕皇族的命令,将灵帝囚禁起来,苏氏女眷尽数没入宫中为奴。
北燕太子事败后远遁柔然,其子苏远娶柔然女为妇,生下了苏峻。
直到后来苏后得文宗皇帝盛宠,被立为皇后,苏氏一门再次崛起。苏远羡慕族人在平城的荣华富贵,带着儿子不远千里地返回京都。
只是当年北燕太子的拼死抵抗,到底让苏氏族人狠狠地遭了一场罪,他们对于苏远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一直趁势对其排挤、打压,苏远不久便郁郁而终。
无父无母的苏峻在平城待不下去,十几岁便从了军,与平城的苏氏族人不同,他嘉宁伯的爵位却是自己凭着军功一刀一枪硬拼出来的。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令太后看到了他,决意召他进京?
拓跋烈将路上碰到苏峻的情形告诉幕僚,其中一人沉思片刻,开口道:“数年前我曾见过他一次,此人心机深沉,苏氏有他相助,定然是如虎添翼,倒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另一人却道:“不过是个武将,又只是一个伯爵,能翻起多大的浪?”他对苏峻并不了解,所以这样建议拓跋烈,“苏炎一走,吏部尚书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当务之急是把我们的人推上去。”
拓跋烈点点头,表示同意,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忽然绽出亮光,对幕僚道:“还是要找人专门盯住苏峻,这样的人到了平城,定然不会甘心做一个藉藉无名的小角色。”
……
今日休沐,苏殷待在自己的府上。
傍晚时分,仆人进来道:“大人,嘉宁伯求见。”
苏殷霍地起身:“不要让他进来!”
他此刻就像是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在苏炎被贬去封地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苏殷除了惊讶之外,心里更多的是期待,小叔父走了,太后也该让他官复原职了吧,毕竟她老人家身边不能没人。
但他没想到姑母属意的竟是远在西北大营的苏峻,这个从小被他欺负的侄儿。
现下他这样狼狈,甚至昌平伯的爵位都被褫夺,乍然听到苏峻登门,苏殷着实是不愿意让他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但他情绪激动了一下子,很快冷静下来,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遂唤住走到门边的侍从:“等等,让他进来吧。”
“是。”
苏殷理了理衣衫,看着年轻的男子被仆人领进门来。
他已有数年没有见过苏峻,所以感到有点儿陌生。
眼前的男子一身深色劲装,身姿挺拔,额上绑着黑色的勒带,是西北边地的打扮。他没有佩带兵刃,但那额勒下深黑色的眼睛,仿佛是带着血光。
那周身肃杀的气质更是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个人虽然年轻,但就像一把嗜血的古剑,饮人血多矣。
苏殷乍见之下有些心惊,但他年长对方几岁,小时候又是欺负他欺负惯了的,自然不会怕到哪里去。
见苏峻向自己行了礼,苏殷咳了一声,问道:“几时进京的?”
“今日午时。”
苏殷又问:“见过陛下没有?”
苏峻道:“明日天亮即去。”
苏殷思量了一下,苏峻一来平城,第一个见的人就是他,态度又是这样恭敬,不由心里舒坦了些。
“太后为什么把你叫回来,想必你也清楚,”他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看着立在一旁的身姿挺拔的男子,“咱们做臣子的,又是太后的亲人,自然要想太后之所想,一切以太后为先。”
苏峻抬起眼,看向面前的苏殷:“眼下的情形,堂叔怎么看?”
苏殷道:“旁的倒没有什么,只是有一个人我得提醒你。”他脸色严肃了些,“太后年前新封了一位公主,叫做盛云初的,你当听说过。”
“哦?是那位永徽公主?”他确实有所耳闻。
想到云初,苏殷的心里就躁得很,一面暗恨自己的不走运,当初同在冀州,怎么自己就同她结了仇,反倒是豫宁王押到了这块宝。
一面又有些说不出的畏惧,他曾试图对那女子动手,失败了不说,自己也落到了这步田地,就连小叔父与她不和也被太后赶出了京都——这女子当真是邪门。
“现如今这小公主如今受宠得很,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她,长得又是一等一的绝色,人称昭阳宫的明珠。”苏殷的语气酸酸的。
苏峻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不过,你若想在平城站稳脚跟,我倒是有一个建议。”苏殷拖长了语调,慢慢道。
“嗯?”苏峻再次抬眼,等着他的下文。
……
云初晨起后用过早膳,宫人进来告诉她:“殿下,永平郡王来了。”
片刻后,拓跋烈从殿门外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容颜秀丽的少女。云初感到有些奇怪,起身走了过去。
“这是?”她疑惑地看了看那少女,又看向拓跋烈。
“小姑姑,我向陛下请了旨,她答应再为你的明光殿增加一名女官的名额,专门负责贴身保护你的安全。”
拓跋烈说完,转头唤那少女:“阿靖,来见过公主。”
那名叫阿靖的少女立即上前,向云初行了个跪礼:“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云初见她动作十分干脆利落,忙扶着她的胳膊:“起来吧。”
少女抬头的时候,云初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发觉这女孩生得既秀丽又英气,心中已有了些好感。
先前的事情发生后,拓跋烈一直十分担忧她的安全问题,所以亲自去向太后请旨,又为她挑选了贴身的女护卫。
云初心中十分感动,把少女交给明光殿的总管海棠姑姑,微笑着看向拓跋烈,真诚地道:“多谢。”
“小姑姑何必同我客气?”拓跋烈挑眉,“比起谢谢,我倒是更希望小姑姑能说点别的。”
云初偏过头去,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暗示。
片刻后,她回过头来,问道:“一会儿我要去向母后请安,你要和我一起吗?”
拓跋烈点点头:“今日无事,我陪着小姑姑。”
……
苏峻被一个小宫女领着进入昭阳宫,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皇宫,周围的一切景致看起来都那样陌生。
他十岁那年随父亲来到平城,一直被苏氏族人排挤在边缘,从未进过宫里。此刻来到内宫,只觉得到处都是香风阵阵,奢华之中,又有一种庄严肃穆,与西北凉州大不相同。
苏太后就在里面,正在低头阅览奏章。苏峻心想,看来传言不虚,太后的确十分勤政,早起后第一件事便是处理新送上来的折子。
苏峻看着坐在上首的苏太后,这位大魏最尊贵的人,此前他与她唯一的联系,也不过是追随大将军与吐谷浑作战,拼死重伤了对方的一名首领之后,太后派人送来旨意,封他为伯爵。
“回太后,嘉宁伯到了。”有宫人开口提醒。
苏太后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苏峻,放下了手里的奏章。
苏峻单膝跪下,向她行礼:“微臣叩见太后陛下!”
“起来吧,”苏太后声音柔和地道,“朕这里不需要时时地下跪。”
苏峻刚站起来,又有宫人进来禀告:“太后,公主和永平郡王过来了。”
听到这话,苏峻不由得心中一动,这位公主来到平城不到两个月,就已迅速获宠,成为京城中的新贵。但她根基实在太浅,究竟前程如何,还是要看太后的态度。
所以他留意了一下太后待她的情形,在宫人进来禀告后,太后的脸上露出笑意,声音更加柔和:“快让公主进来。”
这时候苏峻也转过头,看见宽阔的殿门那里,并排着走进来两个人。一人是拓跋烈,另一个穿着淡粉色宫裙的,就是永徽公主了。
苏峻见她打扮虽然素净,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清贵明丽,那张脸尤其漂亮,只是似乎有些稚嫩了,身形亦十分纤弱。
云初进来向太后见礼,太后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道:“伤还没好,不是让你歇着吗,怎么又过来了?”
苏峻这时候才注意到小公主额上的系带,原来是受了伤。
“这儿有个人你没见过。”苏太后在问过云初的伤势后,笑着向她介绍。
云初转头顺着太后的视线看过去,苏峻也正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苏太后笑吟吟地道:“阿峻是我大哥的长孙,刚从西北大营回来。前些年与吐谷浑的那一仗你们都听说过,他在这一战立了大功,是个好儿郎!”
太后很少会这样夸奖一个人,所以云初也留意看了他一眼,发现此人和京中男子大不相同,那周身冷峻的气质,是只有在历经战场拼杀之后才会磨炼出的。
但由于先前的经历,除太后外,云初对苏家人实在没有半分好感,所以只是淡淡地向苏峻点了点头,随后走到一边。
这样冷淡的态度,苏峻连行礼的机会也没有。不过也好,他也不耐烦跪这样的小姑娘,便站着没动。
这会儿太后正在和拓跋烈说话,相较于昨日两个人交手时的沉默冷淡,此刻的拓跋烈表现得十分健谈,俨然承欢膝下的晚辈,逗得太后时不时地发笑。
而他有意无意地挡在云初的前面,隔开了苏峻的视线,看起来像极了一头瞄准对手的大狐狸,警惕地用那毛茸茸的尾巴圈住自己身后的猎物,不叫人看见。
“将军在看什么?”一个悦耳的声音忽然问道。
苏峻转头一看,一名穿着绯红色女官服饰、面容秀美的少女走到他的身边。能在这昭阳宫里行动自如,又有这般风姿仪容的,只能是被称为“内相”的叶沁了。
“没什么,某第一次入宫,有些紧张。”苏峻道。
叶沁一笑:“将军并不像是容易紧张的人。”
苏峻也笑了笑,没有说话,相比于永徽公主的稚嫩羸弱,叶沁则要显得成熟得多,而且又在太后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可以说是最为了解她的几个人之一,若能得叶沁为盟友——
想到这里,苏峻却又将目光看向云初,小公主正安静地在听拓跋烈说话,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看向对方的时候,仿佛会发出亮光,嘴角亦勾着浅浅的笑。
此前苏殷建议他娶这女孩为妻,苏峻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现在看来,娶了她倒也不亏。
只是这位骄傲美丽的小公主,似乎已经有了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