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季凉晚了半刻去宜琇殿。
宜琇殿内,杜婳已等候多时,两姐妹分立两侧。
季凉照常行礼,静等杜婳问话。
杜婳斟酌言语,问道:“凉儿,为何改变计划,不是应该先把治国之论给季岸?”
“此举多余,先让早前种在父皇心里的那颗种子生芽,也是一样的,”季凉如常解释,“其实照昨日情况来看,岸儿与襄儿的矛盾已经增加,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那是阴差阳错,我在问你为何改变计划,”杜婳按捺住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因为沐青樾和季岸走的近,你顾及他。”
“我已经解释了,”季凉淡淡道,“目前局势未改,母妃又何必多虑。”
“你这是什么态度?本宫是你母妃!”杜婳气极,差点掀翻桌上茶具,“你出宫一事,我忍着没有过问,你越发放肆。”
杜婳没敢真的发怒,她一向掌控不了季凉。
季凉无言,行礼告退。
孟里荒跟着告退,她明白在这个节骨眼,季凉定有事要吩咐。
而孟里芜,自始至终都恹恹自艾,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活力。
为了躲避季凉的责罚,她将弥江的一切都告诉了杜婳,时刻跟她左右,以求庇护。
“凉儿,”杜婳起身,“你父皇今日提起棋韵会的事,说是傅灼提议沐青樾去,你是不是找过傅灼,你想让沐青樾以此暂离。”
季凉止步回首,直言不讳,“青樾离开皇城,母妃不要想着,对他做什么。同心术,母妃了解的,倘若他出了事,我……”
“凉儿!你竟然……”杜婳翻袖掷手,这一次,茶具落地,碎的四分五裂。
隔天,沐青樾练完功,季叙的圣旨到了。
沐青樾接过圣旨,他听过紫乌棋韵会的名头,那是紫乌每年都会择期举办的斗棋大赛。
地点是紫乌都城上溪。
早年的参与者,须是紫乌民众,后来李临启继位,战事告竭,为了促进各国邦交,便不再限定参与者。
沐青樾坐上躺椅,对给他按肩的季凉说道:“你之前说,宫禁结束有场盛事,能让我出宫,不回宫,就是这棋韵会么。”
“嗯,”季凉道,“今年,棋韵会开放各国,你是最适合的。”
“为何可以不回宫?”
季凉不能将真相告知,只能随意整了番说辞,“我会向父皇说明,你想就此找寻沐将军和沐玄榆,我想父皇不会再强迫你入宫。”
沐青樾静默,就此离宫,那是不是意味着,要与季凉分开,之后呢。
季凉说过,要随他入江湖,可是这话,对他来说,真就这么简单么。
这便是他一直沉甸在心,却又盲目的事。
早前对于出宫,悲喜难辨,而今,悲大于喜,他最期望的,其实已经不再全是自由……
不全是,但仍向往,还有,正如季凉所说的,他还要去找寻沐玄榆,想要知晓沐耘的下落。
“你专心的陪我说会话。”沐青樾拉着季凉坐到桌边,直勾勾地望他。
他想季凉应该有话要说。
季凉真挚地说道:“做你自己,不要因我而改变原有的想法,棋韵会结束后,你就去烟城,我会去烟城找你。”
“可是你……”
“不用担心我出宫的问题,我会如实与父皇说明,最大的问题是我与杜氏的关联,我会说动他,他会应允的。”
季凉的内心未曾安定,季叙自然不会应允。
然而风雨动荡后,这些都不是季叙说了算,他不是问题,杜婳才是。
沐青樾心有不安,“他会应允?明里暗里不让你们出宫,你们出趟宫还得走枫林岛,如果这么简单,那你何不直接提出,和我一起去紫乌。”
“我想陪母妃一段时间。”季凉隐瞒着,将失落拉倒极致,“我会让父皇应允,请你相信我。如果你因为不相信我而纠扰,不让我跟你,我会感到此生无意,不如就一了百了……”
沐青樾心思骤乱,急道,“你又这样……”
好坏都让季凉说尽,叫他如何再在这上面添字加词。
“我相信你,我会去烟城等你。”
启程的前一个晚上,风雪加剧,屋内到处都透着冷气。
这晚仍是季凉先上床,沐青樾躺下后,季凉便如往常那般,抱他在怀。
沐青樾的身体如冰,季凉的身体如火,一冷一热紧密相贴,巧妙的渲染出了一种令人春心荡漾的情愫,仿佛是在大雪无垠的地界恰逢南方无冬的温暖。
沐青樾心动凛冽,鼻间沁人心脾的荷莲香让他迷恋。
他不禁说道:“你今晚好像特别香,有些酒味,是不是偷酒喝了。”
夜很沉,床幔里很静,沐青樾的声音在这沉静之中,宛如仙乐神音。
这一刻,季凉似乎是受到了蛊惑与牵引,翻身覆上沐青樾,低头吻他。
沐青樾的心又起舞点,季凉的吻欲离未离,撩动出他潜藏的火热。
他不由自主地攀紧季凉,触碰到属于季凉的燃情的温度,思想被烧的空白。
季凉越吻越迷乱,在沐青樾肩颈留下点点旖旎。
沐青樾血液沸腾,欲待深入了解,却有意韵缱绻的字音融进他的耳内,“青樾,你要了我吧。”
这话,直冲沐青樾心灵。
“你还真让我……”沐青樾松懈了环着季凉的双手,想要撑着起来,怎料掌心触及到枕边的尖锐物件。
沐青樾“啊”了一声,锥心的刺痛。
季凉急忙查看沐青樾手心,针扎的小孔,有血滴冒出。
沐青樾看清枕边物件,是篓盘,里面装着未完成的绣袋和针线。
“每次等你的时候,我就会绣,索性就放在床边了。抱歉,今晚是我意乱情迷,考虑不周。”季凉下床去取药箱。
“就扎了下,不用上药。”
沐青樾没能喊住季凉,好奇的拿起绣袋,山青色的布料上,绣丝横乱,色彩重杂,隐约能辨出有两种图案。
沐青樾钻研了会,像是烤焦的鸭子和碎裂的碗。
季凉回来后,他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能吃的,所以绣了只烤鸭,还配了只碗,还是破的,什么意思,我就配不上一只像样的碗。”
“……”季凉执起他的手,在他掌心涂了些消毒的净水,“那是鸳鸯和莲花。”
“?”沐青樾单手拿着绣袋,反复细看,鸳鸯看不出形貌,莲花含苞待放的边叶,全是碎角沟壑,全无花瓣的纹理。
沐青樾笑出了声,“你真可爱。”
“你喜欢么。”季凉笑着拣出一瓶不明药粉,洒在针孔上。
“这么独特,当然得喜欢,我现在就收了。”沐青樾顺手将绣袋藏进衣服里。
“我是说,我可爱,你喜欢么。”季凉抹匀药粉。
药粉渗进伤孔,微麻微痒,微痒是季凉的指尖勾起的。
沐青樾忍不住蜷缩手指,故意逗他,“那我要是说我不喜欢,你要如何。”
“我敢如何,只能黯然神伤了。”季凉将粉末悉数揉进伤口里。
“那不行,可不能让我们小可爱伤心,别涂了,睡觉。”沐青樾搂住季凉,倒在床上。
“小心伤口。”季凉揽住沐青樾,一只手还握着沐青樾受伤的手。
“你也太仔细了,这么点伤,没事,”沐青樾将脸深埋季凉发间,闻着季凉身上清新怡人的香味,他的声音开始含糊,“况且有五日病,不处理也行……”
他其实是有些累了,白日练功,夜里就犯困,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入床的那一刻,他便困得在思想长河里找不着北。
要不是季凉的亲近,他此刻早已梦会周公。
“针不干净,还是要处理的。”季凉知他困倦,放低了话音,单手取来纱布,擦掉他掌心残留的药粉。
随后探进沐青樾衣衫,一阵摸索。
沐青樾下意识的哼唧,季凉的指尖滑过他腰间,痒痒索索,他迷迷糊糊念叨,“你摸我……”
季凉无声挽笑,从沐青樾身上摸出绣袋,“绣完了再给你。”
“嗯?嗯……”
沐青樾睡的很快,呼吸渐轻,身子沉了许多。
他很容易做梦,这段时日,他常常梦见故知岛的事,再往前种种,季凉时而短暂的自我封闭,还有一些关于异术,关于师辛的疑问。
季凉说过会告诉他,迟迟不说,该是有难言之隐吧,他信任他,不能去逼他。
季凉自然记得这些,他承诺过,就一定会坦白,只是某些事若要讲明,势必要揭露一场对沐青樾来说并不正常的风暴。
他必须为此深思熟虑。
第二日午后,沐青樾准时启程紫乌。
刚出纤云宫,就被停在纤云宫外的马车所惊叹。
双倍马车的大小,雕梁画柱的璃窗璃门,镶金嵌玉的车顶车棚,缀满琳琅的车檐车灯,绯色底绸丝绣的内外风帘。
窗棂是洒了夜光荧粉的,窗缘是涂了珠粉银沫的,车轮是特殊的宝石做的,剔透泛彩,能看到未曾描匀的彩釉。
车旁还有一位杂味极重的车夫,四位姿容端正的宫人。
这个季节的天气变幻莫测,清晨初停的雪花又开始纷飞。
车夫搓了搓粗糙的手掌,不断地打着哈欠。
瞥见沐青樾与季凉,急忙迎上前,躬身低首,尖细着嗓子笑道:“奴才老石,恭请四皇子殿下和沐伴读。”
老石边说边挪步子引两人上车,白雪地里印下了无数个黑色脚印。
四位宫人则是上了后面一辆普通的马车,其中一位当了车夫。
马车上,沐青樾小声与季凉私语,“这老石架势,怎么太监似的。”
季凉与沐青樾并排而坐,“他确实是太监,是父皇精心安排的,马车宫人都是。”
“马车浮夸,是为了撑住百泽的面,”沐青樾压低声量,“那这太监车夫,这些宫人,没必要吧,身边跟着这么多人,膈应。”
“宫人们可以照料你的起居,老石武艺高强,可以保护你。”季凉笑着提醒,“这马车隔音很好,不用避着外头。”
“我看他是保护这马车才对,太招摇了。我也用不着宫人照料,陛下要真这样想,那就应该给我配俩宫女姐姐。”沐青樾寻思着这人若整天在他左右,就有点监视的意思了。
季凉寡淡一笑,枕上沐青樾肩头,“你若想要宫女,还来得及。”
沐青樾看向他,“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宫女相对来说,比太监好,对吧。”
“嗯,其实本来父皇有给你另外安排两个宫女,我建议不要安排。”
沐青樾,“……”
季凉闭上眼眸,倾身拥紧沐青樾,“今日雪大,好冷。”
“第一次听你说冷。”沐青樾覆上季凉手背,温温嫩嫩的,毫无冷意,况且车里还有暖炉。
他笑了笑,没有戳穿季凉。
掀开雕花车窗的内帘,明洁的璃窗外,漫天白雪,马车已在行驶途中。
“老石驾车真有一套,我以为我们还在纤云宫,”沐青樾合上帘子,随意说道,“快出宫了,你何时下车。”
“我送你出瑶都,向父皇请示过,他答应了,”季凉低低道,“至少有半个月不能见你,我舍不得和你分开。”
沐青樾笑道:“怎么说的像永远见不着了似的。”
季凉睁眸,在沐青樾耳根处落下轻吻,“另外还有些事,我要向你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