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幕中的天色惨黑,常林坐在秋声门门口,迷惘地看着门外冷寂长街。
良久,眸中的那一层杀戮渐渐淡去,徒留害怕,悲痛,不可置信,滴落在嘴角的泪水与血水交融,湿透了红色的喜服。
常林扶着门框缓缓转身,满眼血色,短短一瞬,年华老去。
他穿梭在满地的尸体中,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跌倒爬起,跌倒后再爬起。
他在寻找,与昨夜罪恶重叠的地方,一切未改,独独少了陆见熙的尸体。
“对不起,是我不适练武,还偏要练蔽日掌,害了你们。”常林魔怔似的自言自语,“小瘦,你去哪了……”
“他居然这么认为,”沐青樾道,“一点怀疑都没有,陆见熙的尸体怎么不见了。”
常林似乎是痴傻了,捡起地上的木花佩,跑出了秋声门。
那时的槐柳街人迹罕至,常林往闹市跑去,他一路在寻找陆见熙,无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颓然地往前行走。
路过常林斋时,刚好遇见庄信与闻澜,闻澜抱着行头坐在斋外石阶,庄信正在关常林斋的门。
“咦?”闻澜站起,“常林哥哥,你怎么出来了?你……”
闻澜似是发现了常林身上脸上的血迹,生生顿住言语。
常林对闻澜视若无睹,他停在对街,愣愣地看着那块挂了许久的小木牌。
庄信关好半扇门,正要过去与常林说话,闻澜却是奋力将他拽进了屋内。
庄信忙问,“小澜,你……”
“常林哥哥很怪,浑身是血,还呆呆的,看到我们完全没有反应。”
“什么?”庄信预要出去。
闻澜拽着他不松手,窝在门后,探出半张脸,向远处探望,“有人跟着他来了,我认得她,好像是陆哥哥的姐姐,她怎么会跟着常林哥哥?”
“我去看看。”
闻澜拽住他,“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庄信哥哥你快去报官,衙门不一定会听小孩说的话,你去,我盯着。”
“你别闹,我去看看。”庄信安抚地摸摸闻澜脑袋。
“你看常林哥哥是不是不正常?事情要真不对劲,我和你能做什么呀,”闻澜使劲地将他往屋内推,“哎呀你快去,从后门走,就说秋声门出事了。”
庄信瞧了眼门外的常林,神色泛难,最终犹豫着离开。
“闻澜好聪明,好镇定,”沐青樾道,“他这年纪我还在想着挖泥巴玩。”
“生活环境不同,你也很聪明的,”季凉夸道,“挖泥巴也不耽误你写下诗词绝对。”
“仲宁。”金幕里传来一声轻唤。
有一女子神态迷恍的出现在金幕中,他扯住常林,一声声地唤他,“仲宁。”
“仲宁?那不是庄信之前提到过的那个,陆雾湘的相好么,”沐青樾一头雾水,“闻澜方才说这姑娘是陆见熙的姐姐,那也就是陆雾湘。她在婚宴上就没出现过,一直没出现过,现在又突然出现,还叫常林仲宁。”
常林是彻底痴傻了,任由陆雾湘将他带走。
他们来到一处楼阁,往草木深处走,上了木阶,进了二楼的一间雅阁。
“是这里!”沐青樾望着熟悉的摆设,绢丝彩绣屏风被打开,同样的桌椅,同样的床榻。
陆雾湘慌慌张张地合上屏风,引着常林坐于床缘。
常林垂首呢喃,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小瘦。
陆雾湘浑然不觉,或是置若罔闻。
“仲宁,我们又能在一起了。”陆雾湘落下轻声低吟。
她脱去鞋袜,跪坐到常林身侧,迅速的脱去衣衫,香肩微露。
沐青樾看得错不及防,下意识的挡到季凉身前,拿手去遮他的双眼。
季凉配合的闭上眼睛,下一瞬,金幕传来一阵慌语。
“不行,不行,我不能这样没有礼数,我要先去换喜服。”紧接着便是一阵慌促的脚步声。
沐青樾放下高举的手,瞧向金幕。
陆雾湘急急地移开屏风,闻澜刚好尾随而至,还没来得及躲藏。
陆雾湘诧异惊慌,闻澜也有些慌张,他远离了一段距离,“外面那么多人,都是你杀的?杀自己的家人?如果是的话,你肯定是有苦衷的。一个人活着不孤独吗?你不要害常林哥哥,求你放了他吧?”
沐青樾有些叹服闻澜,“那么多的尸体都没把他吓跑,虽然有些害怕,却还顾及常林的安危,这么在乎常林。”
季凉道:“也许,他是不想再流离失所。”
“也有可能。”沐青樾落目魇楼里的闻澜。
定格的目光,没有半点伤心,只有苦恼。
之前在常林喜房外,表露的言语,也是在担心,常林会抛弃他。
陆雾湘诡异的呵笑了几声,从一侧柜底,摸索出几根粗绳。
闻澜要跑,但跑不过有武功的陆雾湘。
他摔倒在地,挣扎着往外爬,“陆姐姐,我已经报官了,庄信哥哥也看到你了,所有人都能知道这事和你有关。你放了常林哥哥,我可以帮你逃跑,可以给你做证,你是不知情的,这一切都是可以与你无关的,你不要搭上自己啊。”
陆雾湘不理,几下就制住了闻澜,点了他的穴道。
“这么看来,闻澜就是她绑的。”沐青樾道,“她到底在这事里充当着什么角色,叫常林仲宁,出现的这么奇怪,看着像是知道内情,秋声门死光了,她满不在乎。罗意又去哪了,难不成这俩……”
沐青樾没有断言。
陆雾湘将闻澜手脚捆绑,扔在了墙边,匆匆离开。
陆雾湘走后,常林低喃未断,失魂落魄地踩上床榻,解下腰带,挂上横梁,果断的迈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气息枯竭的那一刻,他落下最后的遗言,“小瘦,我会找到你的。”
画幕消失,金丝悉数化为乌有。
“他就这样死了,疑问太多,很多事情,我们无从得知。但他的执念,很明显,不就是想要找到陆见熙,临死之前都这么说。”沐青樾道。
“嗯。”季凉道。
“可是,”沐青樾疑问,“他既然这样想,为何要自缢,不继续去找。”
“或许是因为,他的意识里,陆见熙的确是被他打死了,那样的致命伤,就算一息尚存,得人救治,最终也逃不过死亡,那一刻他想不了他本不觉得有的阴谋。”季凉观察着内室的摆设,“他唯有死,才能找到他,见到他。他怕是也无法接受自己杀了那么多人,杀了陆见熙,他恨自己,他想洗净罪孽。”
“有道理,那我们该如何消除他的执念,”沐青樾大胆的设想,“用异术弄一个陆见熙给他?”
“先用异术让常林复生半刻,再让他见到活着的陆见熙,”季凉道,“陆见熙并不需要用异术造出来。能够消除执念的人或物,会直接存在在魇楼里,是随着逝者魂灵一并被引渡而来的,不过存在的不会很明显。”
“那么说陆见熙就会在这屋里。”沐青樾粗粗扫了眼内室,这里除了常林和闻澜,别无他人。
季凉牵住沐青樾的手往外走。
“去哪。”沐青樾一边随着季凉走,一边观察外室。
“三楼。”季凉拉着沐青樾,拐过牡丹香弥漫的廊道,转入泥泞之地,拾阶去往魇楼第三层。
“没解决就去三……”沐青樾忽顿,“你是觉得陆见熙会在三楼?”
“嗯。”季凉移开三楼虚掩的石门。
入眼并不是房屋瓦舍,而是一口捕兽的洞穴。
天光是灰黄的,洞穴中的事物阴冷而寂寥。
狭小的空间,到处都是青苔杂草,草堆里并排坐着两个人。
陆见熙与闻澜。
陆见熙贴倚着滑腻的青苔,歪头闭目,显然已经死去。
闻澜望着天,眸光平静,带着一丁点微小的苦恼,和他望着常林尸体时无二。
他的身上还是有不可忽视的寂寞孤独,以及那种结合环境年龄而生的孤苦伶仃。
“他真的在三楼,”沐青樾离他们很近,蹲下身,便能与她相对而坐,“这么看,他不就是三楼有执念之人?居然在洞穴里。”
“嗯,我们先看下他的执念。”季凉再启逐灵术,魂书飞扬于陆见熙的上方,层层金烟凝聚成一幅金色的画幕。
沐青樾主动去牵季凉的手,缓解季凉的疼痛。
季凉立现欢颜,“多谢。”
“又谢,一下就行了吧。”沐青樾收回手,低首掰着手指。
“嗯。”季凉温声道。
画幕淡去金色,呈现出一片依山傍水的翠竹林。
陆见熙骑着白马,举着酒瓶,沉醉在苍翠天地中。
远处有吵闹声逼近,陆见熙勒紧了马绳,望向声源。
原来是一小孩正在指责一位老人,“都说你这拉柴车太旧了,不能再拉柴了,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碰到个大石块就散架了,马也跑了。”
老人一脸愁色,弯腰捡起几根柴,往散架的柴车上放。
小孩一把拨掉老人刚捡起的柴,“你还捡,马没了,车轮子都飞了,你放车上有什么用啊!”
老人没有说话,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
“走啦!人老了,脑子也不好了。这么长的路,走到家,走也走死了。”小孩踢开柴堆,负气而去。
老人捡起一摞柴,抱在怀里,步履蹒跚的跟在小孩身后。
陆见熙垮下嘴角,“这敢情老子是儿子,儿子是老子了,咱江湖男儿看到这些,岂能不管。”
他翻身下马,正欲上前,却见前方有俩马车停在了老人与小孩的身边。
车上的人掀起车帘,朝老人道:“老人家,可是需要帮忙?”
“公子快载我们一程吧,”小孩窜到车窗前,“我们的柴车碰到了大石头,散架了,马也跑了。这里离我家太远了,走回去肯定会累死的。”
“团子,不要麻烦这位公子,”老人家道,“公子的路程与我们是反方向的,不同路。”
团子立马努起嘴,“人家都还没拒绝呢!你就说人家不愿意?都怪你,烦死了!就这么走回去,腿也要断了。”
“没事的,老人家,”车上的公子开口道,“在下很闲,在下的车子也闲,就载你们一程吧。”
团子一阵欢呼,蹦跳着上车。
老人家依旧站在车外,一边连声道谢,一边看向路边那堆枯柴。
“老人家,连柴也一并上车吧。”公子道。
“这……谢谢,谢谢公子。”老人家急忙折回柴堆处。
公子下了车,帮着老人家拾起枯柴。
“心肠这么好?要是我,就只载老头一人,这小孩这么不乖,就让他自己走回家去吧。”陆见熙凝神观望着,他的眼眸中,不仅倒影了青山绿藤,还倒影了一份赞许之情。
“敢问好心的公子贵姓啊?”老人家问道。
“在下姓常。”公子转过身来,他的面容映上金幕,正是常林。
“这是何时的事,”沐青樾道,“看陆见熙的样子,这会他并不认识常林。“
季凉道:“应该是常林去烟城的路上。”
“那其实在湖边,陆见熙并不是第一次见常林。”沐青樾道。
“嗯,接下来,在陆见熙的魂书中,应该会出现,茶馆,茅屋,寺庙,以及酒楼。”
沐青樾立即了然于心:“这些地方,都在常林的魂书中短暂出现过,全部都是在他与陆见熙第一次见面之前。”
正如季凉所言,金幕的画面转换到了茶馆。
陆见熙和常林,再次相遇了。
他们的此次相遇,也仅仅只是偶然。
包括接下来不断转换的茶馆,茅屋,寺庙,酒楼,他们次次相遇,次次皆是偶然。
每回相遇,常林皆是专心的做着善事。
陆见熙或远或近的路过,停驻,他都没有过多的注目,在他眼里,陆见熙只是一位寻常的路人。
但陆见熙不同,他每一次都会留心常林的举动,久而久之,他的眼里便有了难掩的眷念。
某一日,他来到秋声门内院的一间厢房外,轻轻敲了窗户三下,“姐,我遇到了一个人。短短数日,我遇到了他五次!你说神不神奇?这着实是广阔天地间,最难得的缘分!不过他是个男的,不过是男的又怎么了,我男女通吃啊。”
屋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陆见熙坐上窗台,继续道:“姐,你说我和他,是不是挺有缘的!他呢,人特别好,很助人为乐的,和我们那些师兄师弟,完全不一样。我都打听清楚了,他叫常林,刚来烟城不久,开了间书画斋。”
“姐,”陆沉将头抵在窗框上,“你别笑我,我第一次这样的想着一个男人……”
陆见熙把玩着手里的大刀,瞅瞅房门上的锁,好几次,他都举起铁刀,似要劈开门锁。
终是没有下手。
沐青樾望着落锁的房门,“陆雾湘是被锁着的,为何锁她。”
他想到陆见熙将常林唤作唐仲宁的画面,不觉疑问出口,“常林会不会就是唐仲宁,唐仲宁侥幸未死,失忆了?”
沐青樾戏文看多了,自然的有了这样的联想,苏蕴玉在烟城的时候,演的最多的就是这类桥段。
“应该是陆雾湘错认了。”季凉道。
“为何。”
“陆雾湘是被锁着的,”季凉分析道,“陆见熙与她说话,她都未曾回应,她大概不正常。她也有理由不正常。在常林的魂书中,她的状态,也是极为不正常的。还有,陆盖,以及秋声门的人,多半都是认识唐仲宁的。”
“她不正常,也不能证明我想的就是错的,陆盖他们可以伪装。”沐青樾反驳,但心里也偏向了季凉的说法
“嗯,你说得对。”
“敷衍我。”沐青樾瞥他一眼。
“我没有,”季凉急忙解释,“我不会敷衍你的,是真的觉得,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