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闲散的身影,出现在狭窄难行的山道上。
他见到栏台里的两人,直接改了道,几个箭步,如疾风掠黄沙似的攀住山崖上的枯藤,一跃而上,跳进了栏台。
沐青樾看清来人,躁从心起。
“气氛不对,”简帧眸光犀利,眯起眼打量两人,“你们俩个做什么了。”
沐青樾视线乱晃,凑巧对上季凉的目光,忙撇过眼去,随便找了句话说,“你真是回回不走寻常路。”
简帧此刻突然出现,绝对没什么好事。
“面色铁青,不乐意见到我,我更不想见到你,容易触霉头。”简帧揉揉背,那处的淤青至今未散。
“那你何不现在就滚。”沐青樾说笑的,他记着简帧替他遭罪的事。
“没大没小。”简帧傲视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踱进内堂,倒了一杯茶。
简帧低睨着手中茶盏,吸吸鼻子,茶气震脑,恶心的味道钻入鼻腔,惹得他一阵干呕,“什么茶,恶心。”
沐青樾走过去,问道:“你来这,究竟有何事。”
简帧不回应沐青樾,起身东张西望不知要找什么,经过季凉身边时,小声耳语,“直接说,还是避着他。”
“直说便是。”季凉走向竹台,台面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茶罐子。
这些都是宿绯走的那天整理的,她知道沐青樾定要在此留守多日,便将子衿别院所有能用的能吃的,全部寻了出来。
季凉从中取了一罐最香醇的茶,又从竹柜里取出一副全新的茶具,替换下药茶。
简帧拎了把有靠背的竹椅子,散漫地往椅子上一躺,“我查清楚了,那个沈织梦……”
“沈织梦?”沐青樾犹疑地问,“你去查沈织梦了,你查她做什么?”
不等简帧开口,他又问季凉,“你让他去查的?她的那封遗书是有些奇怪,你在怀疑她什么。”
简帧舀了勺茶叶放进茶壶里,抢了话头,“那个沈织梦,其实是被她远房表叔沈触卖入钱府的,她表叔是繁城人,而她是瑶都人,她当初是去投奔她表叔的,结果反手被卖。沈织梦这名字是她表叔让算命的给她改的,她之前姓傅,叫傅颂词。”
沐青樾心头猛惊,“叫什么?!”
简帧挑了挑瓷炉的火屑,逐字重复,“傅、颂、词。”
“不可能。”沐青樾当即否定,沈织梦怎么可能是傅颂词,简直是荒谬。
“你这反应,认识。”简帧从袖中掏出一块鱼头形状的玉佩,丢在木桌上,“你看看这是什么,我从那钱银慧地方拿来的,我一逼问他沈织梦的事,他直接吓尿,主动给了我这东西,我继续逼问他,结果他害怕的直接跳下了海,淹死了。这钱银慧,名字真取对了,给我惹一身骚,真晦气。之后我去找沈织梦表叔,哪知这人也死了,几年前被马给踢死了。”
玉佩通体实心的碧绿,在烛灯的映照下,璀璨透亮,有火花盈盈的蕴着,最炫亮的地方,赫然印着颂词二字。
沐青樾的眼前闪过一副熟悉的景象。
丸髻黄布衫,腰间鱼头佩,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菜鱼汤。
这块玉佩确实是傅颂词的,是他一直挂在衣襟上的。
沐青樾攥紧玉佩,曾见过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怎么可能……沈织梦和傅颂词,光是性别就不一样。
“青樾,”季凉说道,“你绣袋上那句话的笔迹,和沈织梦那份遗书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
沐青樾解下绣袋,盯着袋口的那一行字,他认不出来,也早忘了遗书上的笔迹。
他想起当时在看沈织梦遗书的时候,季凉就翻看过他的绣袋,原来那时候季凉是在对比笔迹。
原来那时候他是在怀疑沈织梦是傅颂词,所以他才会问沐宓声,沈织梦第一快乐的日子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才会打听沈织梦的过往。
“仅仅是笔迹,你就怀疑沈织梦是傅颂词么。”沐青樾无法相信。
“只是怀疑,需要证实,眼下简帧查到的,不就是么,”季凉温声道,“若笔迹是巧合,简帧查到的也是巧合么,沈织梦会刺绣,傅颂词也会刺绣,沈织梦这事与殷能他们有关,傅颂词也是,多重巧合凑在一起,便不会是巧合了。”
沐青樾脑中混乱,“可是沈织梦是个姑娘,傅颂词是男的。”
季凉轻声问道:“你能确定傅颂词是男的么。”
沐青樾哑口无言,他自然无法确定,记忆里的傅颂词虽然一身男装,但文弱秀气,偏爱女红,那般稚幼的年纪,外貌是可以用可爱来形容的,若要说他是女的,他还真无法有底气的去反驳。
沐青樾沉默不语,他不敢去想象沈织梦就是傅颂词。
如果沈织梦就是傅颂词,那么那些苦难,便全部堆叠到了傅颂词的身上。
受尽屈辱,**而死,那是何等的悲苦。
还有利用,沈织梦的那封遗书不清不楚,像极了在利用沐宓声。
“青樾,”季凉思衬片刻,缓声道,“沈织梦,并没有死。”
“什么。”沐青樾惊异。
“沈织梦制造的那一场火,是在沐宓声和吴舍离开后发生的,他可以不死。”季凉道,“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从宿绯房间出来,在子衿楼门口,碰到了宿吟么。那时候,她的身边,有一个带着面纱的男子,单看他的眉眼,很是秀气,听宿吟言语,那人已是与她谈婚论嫁了。”
沐青樾急道:“你觉得他就是沈织梦?”
“我是觉得他是傅颂词,才确定沈织梦没死。”季凉回想道,“他那时候看你的眼神很复杂,他绝对与你相识。但当时很多事情,没有明了,不好打草惊蛇,我便没有与你说,想着如果他是参于在这件事里的,终究会露面。后来宿吟在婚宴上提到过一个人,傅真言,应该就是他。她说他病了,不能来参加婚宴。”
“馥仙酒楼一事,按照我们之前的分析,多半是和殷能他们脱不了干系,”季凉想了想,给沐青樾将所有事情捋一遍,“傅颂词侥幸生还,看着全家惨死,他的心中断然是有仇恨的,而后他被人卖到繁城钱府,他偷学武艺,也许就是想着要报仇。之后他受尽屈辱,那只会让他的仇恨加深。沐宓声说过,他们来瑶都,是沈织梦提出来的,我想,他就是带着仇恨来瑶都的。他在遗书上,也明确过他忘不了仇恨。后来,殷勤他们遭遇刺杀,同一天,沈织梦受辱**……但是沐宓声他们去祝府找人的时候,祝府的厨娘却说,沈织梦根本就没有去教祝妩刺绣。”
“所以沈织梦所说的受辱是假的,”沐青樾恍然,喃喃自语般地去理清头绪,“那般巧合的同一天,那场刺杀,就是他所为……”
季凉道:“他成为新招的家丁去刺杀他们,刺杀祝妩和殷能都失败了,显然,他并没有能力凭一己之力让他们死去。”
“所以他便想了那样一个计策,弄得自己浑身是伤,假装受辱,**而死。”沐青樾恍若棍棒入脑,脑中嗡声作响,“然后写下那样一封遗书,暗着提醒沐宓声,宿绯喜欢他,他可以和宿绯在一起,造就一场婚宴,弄死那群人。同时他又接近宿吟,宿绯成亲子衿楼就会给到宿吟,等于就是馥仙酒楼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沐青樾不知自己是何心情,“真相当真如此么,他就那样心安理得的去利用沐宓声么。”
他感到悲凉,因傅颂词的遭遇而生悲,为他利用沐宓声而心凉。
“等会,我告诉你们一个事,”简帧闲闲开口,他对这些事情都一知半解,也没兴趣了解,他试了试茶温,用手扇着风,闻茶的香气,半抬着眼皮看着他们说道,“现在的子衿楼,已经不是青楼了,好像要开客栈,不过姑娘们大多都还在,滑稽。”
沐青樾闻言,心乱如麻,简帧的话,进一步坐实了真相。
简帧喝了一口茶,“外头都在传,宿绯远走他乡之前……”
“她不可能远走他乡。”沐青樾立马否定。
他深刻的记得宿绯离开子衿别院时的那份释然。
他叫她想开些。
她却笑道:“在感情里受伤,怨过痛过便够了,宓声也不在了,日子还是要过的,我可不会做那怨妇。”
她当时的表情语调,哪里有远走他乡的意思,她还说要好好经营子衿楼。
“你这小崽子,别给我打岔,我只做传达,不辨真相。宿绯走之前,将子衿楼交给了她那个妹妹,后来这妹妹也走了,说是要去陪姐散心,子衿楼就给她那未婚夫打理。”简帧喝尽杯中酒,对季凉悄悄道,“我的事做完了,等会我想进宫去看季冉。”
“天引珠既是给你了,便随你便吧,”季凉没有避讳沐青樾,淡声道,“不要让旁人发现你,不要再惹了之前那样的事。”
“吃一堑长一智,我有分寸。”简帧保证。
沐青樾默不作声,他琢磨着简帧所说的传言,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心焦。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
沐青樾忽而站起,身下的凳子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力道,猛的与地面擦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宿绯绝对不会走,宿吟也不可能莫名其妙陪她一起走。她们有危险,我得去找她们,找傅颂词。”
沐青樾当即动身前往子衿楼,在走之前,他去二楼找了宁七,但二楼空无一人,锅碗瓢盆原封不动,厨灶上有一张字迹崭新的字条。
“公子,谢谢您之前救了我,我本来打算永远伺候您的。但是,我现在知道了,公子不喜欢我,您的那位公子也不希望我留在您身边。宁七走了,公子不要担心,宁七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这是搞哪一出,先不管他了,先去子衿楼。”沐青樾此刻没心思理会宁七这事,将纸条往季凉手里一塞,出了二楼。
“这里本来有人?”简帧抢了纸条来看,“宁七是谁,沐青樾救了他?”
季凉没有回答,他打开发间的玉铃铛,放出栖梧鸟,取出一粒甜豆置于掌心。
栖梧鸟黑羽一展,匍匐甜豆旁。
季凉对它叮嘱了几句。
栖梧鸟衔起甜豆,顷刻消失于天边。
“这是何物,你让栖梧鸟带给谁?”简帧拿来季凉放于一旁的甜豆袋子,倒出一抔瞧了瞧,闻了闻,“红豆的气味,这东西不对劲?是这个叫宁七的带来的?”
季凉淡声道:“他有意接近青樾,不知是何目的,他之前就给青樾吃过一次这种甜豆。”
“如果这东西有问题,他怎会明目张胆拿出手,”简帧琢磨道,“因为看着无毒,所以无恐么。”
“我怕这会与栖生术有关。”
“栖生术?师辛谷的异术?”简桢不禁摇头,“沐青樾还能惹上师辛谷。”
季凉淡淡道:“他没有惹师辛谷。”
“他杀了人你都会说他在做好事,”简帧道,“我提醒你,要真是栖生术,你不许给他解,这会影响到你,别犯糊涂,孰轻孰重你要分清。”
简桢知道季凉是懂异术的,当年在寒江石窟,师辛把所有异术,阵法都教给了季凉。
只不过,那并不是寻常的授予,也不能寻常的使用。
“我也解不了,栖生术是四大禁术之一,禁术不属于压制师辛血煞反噬的范围,师辛并未教我,”季凉道,“禅筠醒来时,倒是想要强行教我四大禁术,但他只来得及告诉我其中三种,栖生术他只说了一半。”
“那么说你刚才是让栖梧鸟将甜豆带去给了钱唐翎?”简桢道,“可是小凉,钱唐翎不习异术。”
“这并不代表他不了解,”季凉道,“他现在在谷中,也可以有办法了解。”
“反正你不许为了沐青樾碰异术,让钱唐翎给你想想办法,”简桢道,“这个宁七,敢这般明目张胆,真是不怕事。也不能说他不怕事,这不还是消无声息的溜了。”
季凉淡声道:“如果他发现,留在青樾身边什么都做不了,那他的存在,就毫无意义。”
简帧问道,“要不要给你去查查宁七?”
“他的外在身份,大概就是宁家巷的一个普通人,你帮我查下近来宁家巷可有发生什么不寻常之事。”
“之后去哪找你。”
“这里,或者不言馆,青樾的房间。”
“明白,你赶紧追你的心肝宝贝去。”
“他见我没跟来,”季凉笑道,“应该会很生气的在山道口等我。”
“你的笑容,也只有在说到沐青樾的时候,会真实一些,稚气一些,”简帧忽生感慨,“太过成熟,太过内敛,会失去很多快乐。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七岁,明明是个小孩,却又不像个小孩。我一直都忘不了,杜若山庄外的那一场杀戮。连我这般胆大的都被吓傻,你却像个没事人。”
季凉笑意渐去。
他也忘不了那一场杀戮,那是一场专门为他制造的血雨腥风。
漫天的血气哀嚎,刀光一闪便是一人殒命。
遥遥的寒江,刹那间尸横遍野,如千里疆场,百将战殁。
而他就立在断尸血流的尽头,带着竹笠纱面,静望着这一场杀戮。
静望着景春盟的四当家景较收刀入鞘,煞气未消的朝他而来。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位全程观摩杀戮的小女孩。
景较不是来杀他的,而是来向他复命的。
他将另一半的赏金交给景较。
景较转手给了小女孩,“柏怨,你拿着,这是给你的鼓励。”
女孩轻纱挽肩,披绫飘飞,绫上黑花沾抹斑斑血色。
女孩在颤抖,在害怕,她的眼角有泪花。
她看向季凉,眼神娇憨,还有面对杀戮的巨大恐惧,“小哥哥,是你雇的我师父吗?你也是第一次见杀人吗,这么多的尸体,好可怕啊,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呀?我看那字迹,还以为雇主个女人呢。”
景较冷言唏嘘,“想不到雇主竟是一个小孩。”
“雇你的不是我。”他说完这句话,似乎所有的尸体都开始叫嚣,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撕扯着他的言语。
为何要急于撇清呢,这算是撇清么。
他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雇景较杀人的,是他的母妃。
然而,这一切因他而起,他的母妃,觉得他的心不够狠,觉得他需要见证这样的杀戮。
杀戮开始后,她笑语盈盈地将一切告诉他,让他亲手将剩下的赏金交给景较。
他去了,去结束这场交易,去收尸,去安葬无辜的人。
他逃不过这些罪责,他想减轻罪责。
“见到我杀人,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人人都说我可怕,”景较擦掉面上殷红的血迹,执剑离去,风中留下他的笑讽,“你比我可怕,真是后生可畏。”
“慌张无措只会换来更多的杀戮。”他轻声地对自己说。
他背过身去,面对活生生的简帧,面对火红烈阳,青树彩莺,拼命的感受生灵的气息。
内心有太多无处宣泄的黑暗,他可以向谁诉说。
他想到了沐青樾,彼时他尚未见过沐青樾,他只是知道他。
他对他有一种隐秘而干净的憧憬。
他想将自己的无奈苦痛都告诉他。
然而,一切都只能是禁忌。
“小凉,这么多年,我懂你内心的煎熬与挣扎……”简帧愁叹。
季凉不想听他说这些,默声离去。
简帧叫住他,“年关过后,沐青樾绝对不可以在你身边,到时候你打算如何。”
“今年紫乌棋韵会,不再限制参与者,李临启专书盛请……”
“你是想让沐青樾去紫乌?”简桢懂了,天时地利,确实可行,但是,“棋韵会这种东西,陛下肯定会交给傅灼去安排,傅灼这人,古板认死理,一根筋,讲不通,他没确认过沐青樾的水平,怎会让他代表百泽去参加棋韵会。”
“我找过他,他同意了。”季凉边说边走。
“这古板大人居然能同意?”简桢稀奇,跟上他,小声窃语,“你老实告诉我,你不会真和他有什么?难道当初宫里的传言,是真的?”
“没有,都是乱传的,”季凉淡淡道,“他会同意,也是因为青樾本就名声在外,他多少了解。”
“那也得是你,换做别人找他,他绝对不同意。不管怎么说,你俩交情还是在的。”
“没有交情。”季凉止步门外,“不要再提了,别让青樾听见。”
“没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