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樾在子衿别院住了四天。
这些时日,除了睡觉和一日三餐之外,他都会去坟前陪着沐宓声。
第四天傍晚,别院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站在一楼门外,小心地往屋内张望,眼神落到某一处,乍现欣喜,高声唤道:“公子!”
沐青樾正坐在木桌旁为一杯臭气熏天的药茶与季凉做‘斗争’,闻声而望,见是宁七,一阵诧异,“你怎么跑这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怎么来的?你身上的伤都没好全,我不是说了,不要出府。”
“我没事了公子。”宁七活动了下筋骨,笑得很甜。
宁七有着一张非常平凡的脸,眼耳口鼻都是普通的,却不会叫人过目就忘。
可能是因为,他的眉间萦绕着一股与他的面容极为不符的独特的稚气吧。
他告诉沐青樾,他今年十一岁。
但他的身高,较同龄人来说,过于高了。
“我是来给公子传递一个好消息的,”宁七抖抖袖子,抖出一封书信,双手捏住书信两侧,恭敬地递给沐青樾,“看,这是什么?”
书信上写着四个字,樾儿亲启。
“我哥的信。”沐青樾急急地撕开信封。
“嗯,您先前不是说,很担心您哥哥么。”宁七甜甜地笑道,“有人送来了这封书信,我特意给您送来。”
沐青樾打开信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樾儿,哥哥访遍千山,寻得一方净土,心上甚喜,归期未定。
勿念,珍重。
“信上怎么说,您哥哥是否平安?”宁七的话音软软糯糯的,叫人听了,莫感舒适。
“应该,平安吧。”沐青樾不敢肯定,但看纸上所言,是平安的,可他还是有些担忧。
沐耘从前的家书,都是字数满页的。
也许是此封书信不为家书,便仅此一语吧。
“公子,您就放心吧,您瞧您气色这么差,可是生病了,您快坐下,”宁七虚虚地拉着沐青樾的衣衫坐下,“我给您捏捏肩。”
他确实是病了,那日被季凉弄晕带回来之后,便发烧泛冷,病了一场,如今已经好了大半。
宁七捏肩的手法实在生疏,重了疼,轻了痒,沐青樾侧过身,阻止他继续捏下去,“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在这,怎么过来的?”
“是子衿楼的一位姐姐带我过来的,送我到山脚下,我就让她走了,我看她也挺忙的,今天子衿楼还挺热闹。”宁七蹲下身去,松松握拳给沐青樾捶腿,“是我自己找去的,最近外头都在传,说您被宿绯老板当场悔婚,便一直躲在这子衿别院不出来,怕是为情所伤,有自寻短见的意思。您可真是的,怎么突然就和宿绯老板成亲了,府上人都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出宫的?府上人说现在宫禁,宁七不懂,既然宫禁,您又如何出的来?”
沐青樾挪掉宁七‘不安分’的手,那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的腿上,麻梭梭的。
他示意他坐到椅凳上,“我为情所伤,自寻短见,这传的有够离谱。”
沐青樾心中明了,宁七所说的传言,有一半,是宿绯对喜堂上一干人等的解释说辞。
她先后对那些人说,她忽感厌倦,不想成亲。
她说酒里的迷药是她下的,是普通的迷药,下药是为了不让婚礼正常进行。
子衿楼的姑娘们听之,自是理解与支持宿绯,殷勤那群人听了,先有迷惑,但因枉生露药力作用,思维全跟着宿绯的言词跑,脑中也只认定宿绯说的便是真相。
可这番说辞,如今却传成那样?
沐青樾不禁忧心忡忡地看向正在温茶的季凉。
他怕传言持续发酵,多月不息,待到宫禁解除那日,会传到季叙耳里。
他提醒宁七,“你等会回府,若府上人问起,你就说搞错了,传言是虚的,你没见到我。”
“啊?”宁七懵懂,但也没多问,乖乖地点点头,“宁七知道了。”
“你成婚一事,已是张扬,别担心,我一早便说了,我能应对,”季凉知晓沐青樾在担忧什么,他倒了一杯温好的药茶,放到沐青樾面前,“将药喝了。”
“不喝,”沐青樾嫌弃地将茶盏推了开去,“你到是说说看,你如何应对。”
“若真要应对,你到时便会在知晓的。”季凉端起杯盏,亲自喂于沐青樾嘴边。
“这药一股子脚臭味,都第四天了,我病早好了,还喝什么。”沐青樾偏头躲开,但见季凉眼里的关怀,他还是妥协了。
他接了这杯药茶,憋着气一饮而尽。
季凉递上一块白米糕,沐青樾忍着恶心,抓过白米糕,塞进嘴里。
宁七见状,急忙从怀中拿出一个鼓鼓的小纸袋,“公子吃这个。”
宁七边说边往嘴里丢了一颗,“甜的解苦。”
“这药可不是苦,是臭。”沐青樾接过小纸袋,还未打开,便被季凉拿了去。
季凉闻了闻袋中甜豆,笑问宁七,“这是什么。”
“是甜豆,”宁七声音低弱,他扫了季凉一眼,颤着眼说道,“就是把红豆磨成粉,然后加入糖粉做成的小糕点,我经常会做了带在身上,随时都能拿出来吃,可好吃了,公子可以试试。”
“嗯,有心了。”季凉直接将甜豆揣进了怀中,并未给沐青樾。
“你藏什么,他给我的。”沐青樾想要去抢,但无从下手,直接往季凉怀里掏么,太奇怪了。
“公子,”宁七轻声地问沐青樾,“这位公子,他是谁?”
“他……”沐青樾似被药茶哽住了喉,“算是我的朋友吧。”
“宁七知道了,那便就是公子的朋友,”宁七又胆怯地扫了季凉一眼,“公子莫怪,我只是有些怕生,不敢与你说话。”
宁七低着肩,他因怕生而瑟缩的时候,眼底会有一道恰似曦雾的稀朦光影,那使得他看起来,腼腆而乖巧。
“宁七。”季凉语气和缓地喊了他一声。
宁七诧异地看他。
过于无知的神色,让他眼底的曦雾更为浓重。
季凉问道:“沐将军的那封信,是何时送至沐府的”
此信是他早前让人送去沐府的。
宁七若一直在沐府,当是早就知道信的存在。
“有将近十天了,”宁七做思考状,精细地回答,“那会有人送来了信,刚好是我收的,我一开始以为公子还在宫里,我就将信收了放好。我在府里消息闭塞,昨天晚上才听得那些传闻,才知道公子在这,我就给送来了。”
季凉的视线落在宁七的脖颈处,那上头有好几道深深浅浅的鞭痕。
“你根本就不用大老远跑这一趟。”沐青樾道。
“我不仅是来送信,也是担心您嘛,”宁七腼腆地说道,“公子,膳房在哪,我去给您做汤喝,有一种药汤对身体好的。”
沐青樾道:“不用了,你快回去吧。”
“没关系的,公子把宁七当自己人就好,宁七喜欢给你做饭,做苦力我都可以的,”宁七旁若无人地道,“做您随侍,给您暖床,陪您睡觉也可以。”
沐青樾,“……”
“我看公子没有通房随侍,我可以做的,宁七不怕折腾。”宁七闪着大眼睛,言语大胆,但神情却有些过于刻意的羞涩。
“……我不需要,你要做饭可以,别的少乱想。”沐青樾直接将话说明白了,引着宁七去了二楼,季凉也一道跟了去。
别院并无内阶,去二楼还得走外头的山道。
两人回来,刚过门槛,季凉便将沐青樾堵在了墙角。
沐青樾本能一推,掌心触碰到季凉的身体,感受到他的心跳,又像被火炭烫到了似的收了回来。
“让开,”沐青樾别过眼,“堵我做什么。”
“你真是招人喜欢。”季凉拦着沐青樾的去路,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沐青樾,“……”
“他脖子上的伤,不对劲,有新的,也有旧的。”季凉淡淡道。
“你仍旧觉得他那次与我遇见,有问题么。”沐青樾仔细想了想,其实先前季凉说的也有道理,宁七那个点在清欢巷遇见他,确实有点太巧合了,可是宁七入了沐府之后,并无异样。
“他这些时日一直在你府上,怎会有新伤。他这新伤还是完完全全覆盖在旧伤上的,做的像旧伤,而他的旧伤,很奇怪,看着是鞭痕,却不像是实体之物所至。”季凉淡淡思虑道,“他为何要添这些新伤,还将新伤做的像旧伤,无论旧伤新伤,你看不出来,在你眼里都一样的。唯一的解释是,他知道我的存在,他此次前来,才特意如此。而他过来的目的,绝对没有送信那么简单。”
“你说绕口令呢,还不忘埋汰我,什么叫我看不出来,在我眼里都一样。除了这一句,其余的,你说的有道理,”沐青樾认同了季凉的分析,但有些迷惑,仍是存在,“可是……他真的有被……那什么,大夫说,他伤的很严重。”
为了接近他,那么狠么。
“你有亲眼所见么。”季凉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说呢,他全身的衣服都脱了,”沐青樾回想道,“衣服都和伤痕连在一起,脱了好久,我看的很仔细。”
季凉,“……”
沐青樾无所谓道,“他又不是姑娘,看看怎么了。”
他当时还惊叹了一下,宁七年纪虽小,那地方可不小,和井鸿的一对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若要说井鸿对他不轨,倒有种本末倒置的感觉了。
沐青樾不打算对季凉说这个,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在烟城的那帮兄弟,他早就与他们调侃开了。
季凉低低道:“不做的真实些,怎能取得你的信任。”
沐青樾不语,确实如此,若没有季凉在他身边,他从头到尾都不会去想,去觉得,宁七这事有问题。
“那你说,他接近我,到底要做什么,他这次过来,除了送信,还能干嘛,如果是要害我,他早就可以行动,他到现在可是什么都没做。”沐青樾想到了那包甜豆,“那甜豆可有毒?他刚入府那会,也给我吃过一次。”
“看着无毒,”季凉思虑道,“宁七这事和井鸿脱不了干系,而井鸿背后那人,结合种种,他定然认识你。他对井鸿用了生死不离术,这种异术可以让人的功力提升,同时让人无法说出,写出,施术者所忌之言,弊端是折寿三十年。井鸿在子衿别院受伤之后,生死不离术破除,他便来了,我猜他或许有着救井鸿的心,但他对井鸿并不存在真正的关心,不然也不会对他用生死不离术。他更多的是为了探个究竟,谨防井鸿说些不该说的话,因为有你在场。”
“你是想说,宁七这事,与他有关?是他安排井鸿和宁七演戏,然后把宁七送到我身边?是他对我有目的,他为了防止井鸿泄漏他的秘密,就对井鸿用了生死不离术。那你不是应该放心了?他不是不会伤我么,还叫井鸿不准动我。行了,等空了,先查查宁七,他有说他是瑶都人,宁家巷的,现在我有点渴了,去喝茶,别堵我。”沐青樾贴着墙,挪出季凉的视线。
他此刻有些心恍,无法深思宁七的事,季凉离他实在太近了。
“你能不能,不要对你自己的事,这么无所谓。”季凉又将沐青樾拉了回来。
这一次,他直接将沐青樾拥入了怀中,就像北崖上的那次一样,紧切而又温情的拥抱。
沐青樾的感受与上次大为不同,没有了因沐宓声跳崖而起的惊颤与茫乱。
再没有任何情感,能掩盖他对季凉的那种紊紊不熄的悸动。
沐青樾挣了挣,没能挣开。
“青樾,你总是让我无法安心……这些天,我的心,都是紧紧绷着的,我的思绪也很乱,我没办法集中精神去想事情。那天你在北崖,差点就掉下去了,我真是害怕……如果你真的掉下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我也会死的……”季凉将脸搁在沐青樾肩头,将话语化作一声叹息,“我真的会死。”
沐青樾没有回应,他完全无法言语。
季凉字里行间衍生出的那种生命欲绝的气息,如洪流猛兽一般,不断地冲撞着他的心口。
他突然就没了力气去推开季凉。
“青樾,你是我的生命。”季凉不再拥抱沐青樾,他说得温柔,眼神亦是温柔入髓。
他捧住沐青樾的脸,一点一点地接近,一点一点地诠释着他的情意。
沐青樾心口难耐,季凉那双犹如被暖月拂照的眼眸,正慢慢地侵蚀进他的神思。
他忘了推拒,继而纤月沉谷,沉入他的心底。
双唇相触的那一瞬间,温软的触感激起他内心千番复杂的情绪。
下一秒,所有的情绪都被吸进最原始的抗拒里,他还是推开了季凉。
他深深地呼吸,心跳得太快了,唇上的触感太真实了,不似五日病病症那次,像个梦境。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走到栏台上吹风,强言其他,“我还没找你算账,那天我不是让你别跟来,你什么时候来的,一开始就来了么。”
那岂不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一直没和季凉提这事,要是那天季凉没有及时出现,他可能真就掉下悬崖了。
那一下他冲得太猛,他不知道崖边石地那般松散。
“抱歉,我不该那样做,”季凉来到他的身边,温柔凝视,“但是,我担心你。还有在意,关于你的,任何的风吹草动,哪怕,是你与别人的一句寻常调笑,我也会在意,会嫉妒。”
沐青樾临风醒脑,季凉这话好似一张帆网,包裹住他那颗翻不出猛浪的心。
他这个强言其他,似乎拐错了道,静下细想,他那哪里是强言,明明是在慌措间说了心上一直惦记的东西。
好一会,彼此无言。
“季凉,我需要时间。”
“我会永远等你。”
屋外清寒,没有生命的风雾万般冷冽,而有生命的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