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宓声禁声了很久才开口,“你们是很早就怀疑我了吗?”
沐宓声抬起脸来,“小公子,宿绯找上你,你便疑心了吧。你们一起,将计就计。所以这些天,你是不是都在为我的事而焦虑,你肯定认为,我是个恶人,我要杀死那么多的人。”
“对了,你俩咋地没事?”吴舍又突然插嘴,“还有井鸿那畜生,居然也没事。”
“井鸿不知道,我们百毒不侵。”沐青樾毫不隐瞒。
“可拉倒吧,不想说就不想说。”吴舍挠挠屁股。
沐青樾才不理他信不信,他对沐宓声认真道:“你一向善恶分明,小时候,你不是常常教我好坏么,我虽然不听你的,但我都懂,你说的东西,都很有道理。你如今是向他们寻仇,既然是仇,那便是他们先犯的恶,所以你本身不是恶人。”
沐宓声陷入沉默,半晌,他道:“其实我报仇,是为了我的一个朋友。”
沐青樾脑中闪过先前沐宓声提到过的一个名字,“沈织梦?”
如果沐宓声是为了沈织梦而报仇,那么馥仙酒楼呢。
“是,她在我心里,相当于至亲的妹妹。”沐宓声道。
“你知道馥仙酒楼么,认识傅颂词么。”沐青樾直接问道。
沐宓声摇摇头,全然无知。
“我就问下,你继续说。”这整件事,竟是与馥仙酒楼无关么。
“那年,我离开瑶都,漫无目的的流浪,流浪到了繁城,”沐宓声声音渐颓,有无数的回忆涌入脑海,“那是一个四季常暖的地方,我便在那定居下来。小公子,你记得那年我几岁吗?”
沐青樾愣了一下,没能脱口而出沐宓声的年龄。
他从未在意过这些,就像他不清楚沐宓声的老家在哪,不清楚他从前叫什么名字,不清楚他的生日是何时,不清楚他的喜好,什么都不清楚。
“十几岁吧,十二?”他只能猜个大概。
“是十二。这样的年纪,极难谋生,我本想画些画卖,可是那里的人不懂诗情画意,我后来去过很多地方做工,都做不长久,我甚至还去青楼做门童。”沐宓声苦笑一声,青楼门童,男女皆可,做的是门面生意和隐形的皮肉生意。
“你去做门童?那你……”沐青樾欲言又止,强烈的愧疚感袭上心头。
除了烟城之外,百泽所有的青楼门童,不管男女,都是要挂牌接客的。
“我只是去了几天,不太适应,就离开了。”沐宓声话语平静,内心却心酸,他不打算将他做门童时的苦难告诉沐青樾,“后来,适逢大户钱家招家丁,我便去了,钱家的公子钱银慧,性子不好。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通常都是遍体鳞伤,织梦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府上下人中唯一的女子,也是钱银慧的通房侍婢,她那时候,才十一岁。”
沐宓声说到这,停顿了很久,眼里有割裂成粉末的悲惋。
“有一天,府上很吵,钱银慧召集了所有的下人,他说织梦偷学了他的武功。他让织梦跪在众人面前,宣布从此以后,她属于府上的每一个下人。从此以后,她每天夜里,都要服侍不同的男人。”
“什么?”沐青樾震愕。
“简直就是畜生!我也是那府上的下人之一。”吴舍动了动身体,下腹不怎么痛了,他爬起来,搬来一把凳子坐好。
“你们是在繁城相识的?”沐青樾疑惑道,“你们不是老乡么。”
“可不就是老乡,繁城那是重逢。打小我就带着小诺玩儿,那会他还叫邓诺,你别看我五大三粗小老头样,我其实才二十五。后来家乡水患,大伙死的死,散的散,我就散去了繁城……咦,奇怪,”吴舍一副犯懵样,他摸着脑袋,问沐青樾,“你咋地知道,我和小诺是老乡?”
“还能咋地知道,一查一分析,自然就出来了,有人可聪明了。”沐青樾没有明说谁聪明,但他说话的时候,瞧了眼季凉。
沐宓声明白他说的是季凉。
也听出了他言语中暗含的几分洋洋得意。
看似说的随意,像是调侃,眼底却有撇不去的欣赏。
“我看你也很聪明,小模样咋地看咋地聪明,还好看,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之前见过你好几次,你在小诺摊子那和他聊天,我就在对面酒楼帮工。第一次瞧见你的时候,我乍一看,还以为是画里的仙人走出来了。我就纳闷了,这人咋就还能长成这样呢,你搁那笑,我看得眼睛都瞎了。在我们村,你这就叫勾人精,笑一笑就能把人的魂勾走,你要是女的,就是狐狸精。”吴舍一番高谈阔论,不管能不能说,直观的将心里话全给说了。
说的堂内一阵静谧。
连穿堂的凉风也停止了呼啸。
沐青樾,“……”
季凉无声挽笑。
“你笑什么笑,不许笑。”沐青樾用胳膊肘碰了季凉一下。
季凉缓缓掩去笑意。
“牛,你叫他不笑,他就不笑了,”吴舍正正经经道,“你这小情人可真听你的话。”
沐青樾,“……!”
他踹了一脚吴舍的椅腿,“会说话么?什么小情人,乱说个什么劲。”
“咋地,我还说错了,”吴舍以为自己真说错了,怀疑的睁大双眼瞅瞅俩人,回想着栏外那一幕,“对的呀,他不还搁那门口亲你吗?你还一脸高兴,小诺也看见了。你不用掩饰,咱百泽的民风那么开放,两男的成亲都是寻常,你俩整一块,没事。”
沐青樾大窘,“你眼睛可是有毛病,谁一脸高兴了。他亲我那是权宜之计,懂不,为了不引起你的怀疑,装的。从现在开始,你就在一边安静的待着,闭嘴。”
“真牛,还不让人说话了,”吴舍整了个打盹的姿势,对沐宓声道,“你和他说吧。”
沐宓声似是出神。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沐青樾问道。
“从那之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强占织梦,他们必须这样,不然就会被毒打。吴舍与我不愿伤害织梦,便换来了一顿毒打。”沐宓声一阵愁叹,“后来我们想尽办法的逃,逃了好几次,都逃不掉。”
沐宓声略去了逃跑的艰辛,逃一次,守卫便严一层,逃一次,苦难便加深一层。
次数多了,他便遭到了如同沈织梦一样的‘待遇’。
沈织梦面对的是一群人,而他面对的是钱银慧,一个残暴邪恶的魔鬼。
不是光明正大的侮辱,而是暗地里的,夜夜遁入深渊。
“简直就是乡野地痞,”沐青樾听得悲愤不已,也为沐宓声感伤,“你们那时候该多无助,是我不好,我以前就应该……”
“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沐宓声将哀叹隐入心脏。
“后来还是给我们逃出来了,那天府上办喜事,守卫就松懈了,”吴舍又来插嘴,“离开前,小梦还在钱府外墙那放了一把火,不知道有没有烧死人,反正我们连夜离开了繁城。小梦一路的哭,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
“后来我们落脚湘云镇,一开始终日惶惶,就怕再次被抓回去。”沐宓声低声道,“往后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我们才安下心来。湘云镇那边有很多渔家,我和吴舍便跟了一条船,出海打鱼,织梦就在家里忙些女红去卖。日子渐渐好了起来,虽然有时还是不能温饱,但无纷扰,心算是安宁的。”
一幕幕的过往,仿佛就存在于他的昨天。
无数种的心情,在诉说中,似乎都重来了一遍。
刚到湘云镇时的担惊受怕,找到活计后的庆幸。
第一次登上渔船因不适应呕吐时的无措。
出海后面对滔天巨浪时的恐惧。
看见浪花拍上船栏卷走活人时的惊颤。
渔船满载而归后得到几个工钱的喜悦。
入不敷出的忧愁与辛酸。
休息日的午后,聆听虫鸣鸟叫的快乐。
可能,这些算在一起,快乐居多吧,因为狂风骤雨之后是万里晴云,所以,便不觉得风雨难过。
可是,即便是强行偏向于快乐,他的心也一直都是空的,夜里的时候最空,他一直都在想念一个人。
好在身畔有人息,屋内有烟气,他才没有,因想念而感到窒息。
“出海很苦吧,我听我大哥说过,出海的人会经常遇到风暴,船只会很摇晃,海浪会拍上来,睡不安稳,还会丧命,”沐青樾心中的愧疚和后悔,不断加剧,“你本不用承受这些,如果,你从来没有来过我家……”
“那我可能早就死了。”沐宓声有些喘不上气,但他继续佯装着无恙的状态,“我们在那生活了很多年,后来的某一天,织梦突然说她挺向往瑶都的,百泽的国都一定很繁华。她这样一提,我便说不如我们去瑶都吧。其实这些年,我都一直很想回来看看。”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念的人再不见,便永远见不到了。
“你摆了个书画摊,吴舍去了茶馆,那沈织梦呢。”沐青樾问道。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家做女红。”沐宓声道,“你在我摊子上见到的那些就是。”
“原来那些都是她做的,做的挺好,特别是刺绣,都能比得上我绣袋上的刺绣了,那可是我认为最好的刺绣。”沐青樾习惯性的去拿腰间绣袋,拿了个空,才记起与换下的衣裳一并放在不言馆了。
“青樾。”季凉不知从哪变出了沐青樾的绣袋。
“我不是放在不言馆了么。”沐青樾纳闷地接过。
“我又带上了,也许你会动喜宴的饭菜,那便不能少了辣椒粉。”季凉话音浅淡,字字是真切的关心。
“看看,我说的哪有错,”吴舍嚷道,“小情人就是小情人,小情人才会这么方方面面的为你着想。”
吴舍显露了爱瞎起哄凑热闹的本性,大喇喇地问季凉,“公子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是不是他的小情人。”
季凉看向沐青樾,沐青樾刚好也看向他,示意他闭嘴。
“嗯。”季凉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他从不掩饰,对沐青樾的爱意。
“……”沐青樾也懒得争辩了,他将绣袋挂上腰间,对沐宓声道,“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祝妩路过的我摊头……”
“后面的事我来说吧,”吴舍喘了一口长气,“太残忍了,我怕小诺说不出口,说出来又要挖一遍心。”
沐宓声此刻的样子,还真像是一颗心沉在了死水里,生无可恋。
“祝妩那女人,他娘的就不是个畜生!”吴舍顿了一下,“不对,就是个畜生!她看了小梦的刺绣,大夸好看,说要请这刺绣之人去她府上教她刺绣。当天傍晚,小梦就去了。去了很久,晚上天都老黑了,她还不回来,我和小诺就去祝府找人。哪知她府上的黑心厨娘,将我们好一顿臭骂,说什么,小梦压根就没去。那我和小诺也没法子啊,在外等了好几个时辰,又回家等。终于,第二天早上,小梦回来了。”
“可是!”吴舍猛拍大腿,语气激昂而悲愤,“她是带着一身伤回来的!脸上,手臂上,所有衣服没遮住的地方,全是刀伤。衣服上全是深红深红的血印子,有老多的血渗出来。她都站不住了!我和小诺问她,怎么了,她不说,那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她是说不出口了!说一个字,嘴里就有血冒出来,我和小诺要将她送医馆,她不要,疯了似的将我和小诺关出房门。我们就一直敲门,小梦在里头声嘶力竭,说我们再敲,她就去死。我和小诺慌了,在门口劝她随我们去医馆。
小诺真的急死了,他让我看着小梦,他去请大夫过来。我就在门口守着小梦,过了一会,房里没动静了,又过了一会,小梦在里头说,她说她想要洗个澡,让我去河边打几桶水,给她烧水洗澡。我真笨啊!她都伤成那样了,还怎会要洗澡。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房子燃着滔天的大火,那火太大了,那是浓烈的大火啊。我一步都靠近不了,桶中的水泼进去,一下子就被淹没了。啥都没了,最后烧的只剩一些黑黑的木梁屑子。我好悔啊,我也是个畜生,我去打什么水我……”
吴舍说着擤了一把鼻头,眼泪纵横,“我不走开,小梦不会死啊。还有那些个畜生,根本就是他们活生生弄死了小梦!”
那日火红的血光再次涌入沐宓声的眼眶,他的眼中迸发了如山洪爆发般的悲戚,“织梦给我们留了一封遗书,压在不远处的石缝底下。那些字每一个都在扭曲,我想象不来,她写下这些字时,有多痛。”
沐宓声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交给沐青樾。
沐青樾无声接过,轻如鸿毛的纸张因为吴舍的那番言语而变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