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岁这年,阿德文·克劳伦斯诞育了一只雄性虫崽,起名为达赛罗·凯尔。
达赛罗在古虫语里意为永恒之夏。
小雄虫有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和浅淡的金色头发,笑起来比最甜的棉花糖还要惹虫爱怜。虫帝亲自参加了他的满月礼,阿德文爱极了幼崽,小家伙从出生起就跻身帝国名流之列,因他权势滔天的双亲,和自身不俗的基因等级。
虫崽三岁时,托依弗·凯尔在阿德文的安排下迎娶了第一名雌侍。军雌公务繁忙,不能时刻留在帝星,娇贵的雄虫自然要交给其他伴侣照料。相比容易妒忌的后宅关系,凯尔府上相当和谐,阿德文不明白为什么许多雌虫会对雄主生出那般强烈的占有欲。
“我乐意与他虫分享。”
他的婚姻是强强联合的结果,托依弗·凯尔是一份明码标价的责任,照顾对方是阿德文必须履行的结合誓言。
偶有虫提起这位帝国元帅曾经一段失败的婚姻,添油加醋冷嘲热讽。但那些闲言碎语并不会在雌虫的心中漾起涟漪,阿德文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前任雄主长什么模样,两虫又是为什么解除了婚姻。
大概性格不合吧。
我离过婚,改嫁给了凯尔,这是事实,没什么好争辩的。
金发雌虫照样在军部雷厉风行,从不在乎旁虫的想法。
直到有一日,在执行公务时阿德文碰见了一位旧友,同于前西部军区服役的A级军雌舰长。
“阿德文,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雌虫耸了耸肩,问:“你过的好吗,听说虫崽特别可爱。”
想起达赛罗,阿德文侧脸的冷硬曲线稍显柔和,他点点头:“很好。”
雌虫轻轻的叹了口气。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
阿德文有些茫然,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思绪快如爆鸣,一晃神便溜走了。
元帅摇了摇头:“是战争纪念日吗?”
“…”
老友含糊其辞,只说过得不错就好,可阿德文分明在对方眼中寻到了一抹难以遮掩的遗憾。
他在遗憾什么呢?阿德文不得而知。心中莫名其妙的烦闷渐渐占据了大脑,办公室里等待签署的文件堆积如山,几百个全息会议时刻提醒着他的加入。明明该好好工作的当口,雌虫却第一次借口身体不适提前下班了。
他没有回凯尔府宅,而是去了军校时期的单身住所。
玩到一半的模型、设计好的机甲图纸,还有足足一面墙高的典藏图书,这里和三十年前没什么区别,清洁机器虫一直勤勤恳恳的打扫不息。
阿德文走了几步,坐在军校时的办公室桌上揉了揉困倦的眼。他抬手一挥,不慎将军部徽章扫落在地,咔哒一声,徽章背后掉出了一张纸条。
“今晚十一点密罗生命学院见,我想带你看最美的星海。”
落款是T。
清秀的字迹不难看出源于某位雄虫之手,阿德文凑近闻了闻,竟隐隐品尝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玫瑰馨香。
玫瑰信息素?
雌虫皱紧眉头,绞尽脑汁的从脑海中试图搜刮出一位名叫“T”的雄虫,可他一无所获。记不清了,可能是哪位追求者吧,那时向他表白的虫不算少。
阿德文松了最高的两颗领扣,踱步至书架旁,一眼瞥见了不合群的精装版《虫族十万个为什么》。
这种无聊的书籍是谁买的?不会是他吧。
雌虫一脸嫌弃地取出书籍,随意翻了翻,竟又让他在扉页发现了“T”的落款。
“送给阿德文,祝你天天快乐、笑口常开!”
很明显是同一个虫的书写风格,阿德文轻笑了声,叹这个“T”还挺执着,追虫的手段五花八门,不知自己当时是怎么拒绝他的。
“主虫,达赛罗少爷申请与您视频通讯。”
光脑提醒阿德文天色已晚,该返回凯尔府了。
金发小雄虫灿烂的笑脸洗净了军雌一身的疲惫,他雌父雌父的叫着,说有礼物送给阿德文。
“是什么礼物?”
阿德文好整以暇地问。
“银色的星光玫瑰!好香呀,您一定会喜欢它的味道的。”
又是玫瑰…阿德文的心脏突然慢了一拍,那股烦闷不知何时再度袭来,将他整个虫缠得密不透风。
“达赛罗,我晚一会回去,不用等我吃饭了。”
雌虫决定去密罗学院看一看,看看是否有最美的星海。
阿德文去过密罗学院很多次,他轻而易举便找到了纸条所说的生命学院,高大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在月夜下显得静谧而安宁。
干枯的玫瑰枝桠缠在大理石立柱上,层层叠叠,像是建筑表面斑驳的老旧划痕。
再也没有玫瑰花海了。
雌虫顿觉恐慌,恐慌过后又无比愤怒:纸条欺骗了他!
“星光玫瑰为什么枯萎了?”
密罗学院负责虫:“元帅,您是说生命学院的星光玫瑰吗。”
“嗯。”
“三年前的一场大雨过后,它们全部凋零了。”
“……”
“您想欣赏星海吗?我有生命学院曾经的图像,星光玫瑰盛开的时候整座学院都沐浴着淡淡的蓝光,甚至比星海更为美丽!”
“它被评为帝星最佳结合胜地,情虫必打卡之所。”
“克劳伦斯元帅,是否需要铲除玫瑰枯藤?”
阿德文脱口而出:“不!”
“不用,就留在那里。”
只是时机不对,原来“T”并没有骗他。
阿德文稍微开心了点,他关闭光脑,笑自己患得患失。
做什么对一只陌生雄虫这么上心?阿德文,你是有雄主的。
军雌风驰电掣的返回凯尔府。托依弗·凯尔和雌侍去了南十字星疗养,家里只有达赛罗与他,虫崽迫不及待的献上了礼物。
“呐…香香的玫瑰~”
银色的星光玫瑰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它的花朵轻而小,聚在一起宛若星团核里盛开的璀璨星光。
美极了。
阿德文深吸一口气,只觉玫瑰香味十分熟捻,让他的精神海倍感舒适。
“你是从哪里找到的玫瑰?”
“花园。管家先生说雄父对星光玫瑰过敏,这么美的花儿拔掉真是可惜,我想您也会怜惜它们的。”
阿德文从窗外看去,大片星光玫瑰被连根拔起,银色的花瓣跌落泥土,却丝毫不曾折损它的美丽。
雌虫突然觉得这一幕很刺眼。
“停下!把所有玫瑰移入克劳伦斯府。”
他救了玫瑰,阿德文想,也许卧室该换几种玫瑰香氛了。
加班是军部的常态,法拉多帝国一统东西军区后版图大的可怕,异兽出没的频率倒降低了许多,阿德文这才有空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的转笔。
笔是虫族的老古董,这种物件华而不实,多为贵族们的收藏品。阿德文也有一支,他很少使用,因此整日整日的在军部落灰。
雌虫突然心血来潮,想用古董绘制一幅简笔画来,就画他办公桌上的星光玫瑰。
阿德文第一次打开笔帽,他握住古董,后知后觉的发现笔身上似乎刻了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送给我的爱侣。——塔兰。”
生涩的古虫语透露出一个惊天的秘密,有一只名叫塔兰的虫送给了阿德文一件礼物,这件礼物雌虫一直贴身保存,辗转于不同的军服口袋。
塔兰是谁?
阿德文按住太阳穴,逼迫自己拼命回想。
“塔兰是谁?”
阿德文问他的副官,对方秒答:“不知道。”
“你认识塔兰吗?”
下属答:“没有听过。”
于是阿德文点开不怎么登录的星网,发了条帖子:有虫知道塔兰吗?重金求解答。
发送失败,请重试。
发送失败,请重试。
发送……
渐渐阿德文发现,“塔兰”二字是星网见不得光的虫语,雄虫似乎被刻意抹去了存在的痕迹。没有虫知道塔兰是谁,也许他们知道,只是他们不敢告诉自己。
雌虫眼神阴冷,想必帝国的信息库也早已将塔兰除名。毫无疑问的,塔兰是他曾经的爱侣,他们关系亲密,看上去比那些已经婚配的虫还要甜蜜…
已婚…婚配!!!
阿德文猛然坐起,身前雪花片般的文件散落了满地。他顾不上收拾,急忙寻找个虫信息库。
“阿德文·克劳伦斯,已婚。
第一任雄主塔兰·翁戈尔,第二任雄主托依弗…”
塔兰·翁戈尔。
雌虫双手颤抖的查询第一任雄主的信息,除了出生年月,对方连一张影像都没能留下。
阿德文自言自语:“星历4062年春季元第一日…”
他忽然想起旧友无头无尾的问话:“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塔兰…塔兰的生日…
他与塔兰婚配十载,足足一起度过了十个生日,阿德文眼前似乎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黑发,墨眼,微笑时有…
嘭!!!
雌虫一口气发射了五十枚驱逐弹,他取出一支抑制剂,想也不想的插入腺体。
阿德文悄无声息的落泪。
为什么,他竟把塔兰都遗忘了。
……
多方追踪下,阿德文在垃圾星寻到了前任副官雷伊·霍尔。
雌虫被家族力保留了一命,却还是因为在婚礼上袭击雄虫而被迫摘去了孕囊。
雷伊在垃圾星混的很好,俨然成为了小星球的老大,对于突兀拜访的阿德文,雌虫直接一发声子光弹伺候。
“滚。”
“雷伊,我来是想问你关于塔兰的事。”
“……”
雌虫盯了阿德文半晌骤然暴起,一拳锤飞了低声下气的帝国元帅。
“滚!别让我说第三遍。”
阿德文的脸颊肿了老高,S级雌虫从未这般狼狈过:“雷伊,除了你,我找不到其他虫告诉我答案。”
“我不记得塔兰了,什么都不记得。”
“我、我是不是不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阿德文问:“塔兰呢?塔兰在哪…”
“我想见见他。”
“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告诉我。”
“……哈?”
雷伊·霍尔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到直不起身,笑到泪花四溅:“克劳伦斯,你说你不记得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记得,好个不记得!”
“你,不配提他,别用你的嘴脏了这个名字!”
出乎意料的,阿德文不觉愤怒。雷伊越是暴跳如雷,阿德文便越是恐惧,他最惧怕的东西好像隐隐成为了现实。
雌虫面色如纸:“塔兰在何处…”
我爱的虫啊,茫茫宇宙,你在何处?
雷伊笑够了,变得面无表情:“塔兰已经死了,在你成婚的时候,死了。”
“他被押往垃圾星,星舰炸成了粉末。”
“你找的虫漂浮在宇宙里,也许路过的星尘便是他。”
雷伊残忍道:“阿德文,塔兰做过最错误的选择,就是与你成婚。”
“你是杀害他的刽子手。”
“你怎配得上他。”
“亲手送雄主入狱,亲手引爆炸弹…阿德文,午夜梦回你可曾良心不安?!”
雌虫震惊到失语,他痛苦的捂住脑袋,连句反驳的话都无法出口。
“阿德文·克劳伦斯签署审判协议,即日起塔兰·翁戈尔发配至垃圾星……”
“死几只虫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德文。他们都是囚徒、是罪犯,他们罪大恶极,而星舰爆炸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阿德文,我知道你很爱我,你不介意你以前有过雄主。”
“达赛罗是我们的虫崽,他与你长得很像…”
……
雷伊·霍尔再次回到帝星的时候,见到了传说中的雄虫幼崽。
达赛罗·塔兰已近成年,为了纪念逝去的雄父,他特意将姓氏更改为了雄父的名。深邃的黑色眸子包揽了整个宇宙,达赛罗彬彬有礼的笑着,举止是恰到好处的疏离。
“请问…您是霍尔先生吗?”
雷伊颔首。
雄虫笑了笑,嘴角处有两个小小的梨涡:“见到您真好。雌父提起过您,能邀请您参加成年蜕变礼,我深感荣幸。”
若不是看在阿德文·克劳伦斯灭了帝国、手撕雄主、又昭告虫族达赛罗是塔兰的孩子的份儿上,他才不会返回帝星呢!
“嗯哼,克劳伦斯呢?”
雄虫笑意未变:“雌父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不会参加仪式了。”
这算哪门子雌父???
雷伊·霍尔可怜认贼作父的雄虫,一不留神与对方多唠了好多过去的事,大都是些关于塔兰的趣事。
“原来雄父是这样的啊…”达赛罗掩唇微笑,目光怀恋: “他是个很好的虫,成为他的虫崽,我很幸运。”
“即使他无法伴你长大?”
“嗯,我一直很想念他。”
面前的雌虫突然多了几分落寞,达赛罗知道对方也一样的思念塔兰。即使是记忆里的寥寥几笔,塔兰的美好即已超出了他的全部认知。
雷伊最后道:“他一直都想要一只虫崽…达赛罗,你是在期待中诞生的孩子。”
“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会的。
雄虫点点头,拭去了眼角不断流淌的泪水。
仪式结束后,他照例带了一束星光玫瑰去往翁戈尔府遗迹,那里已被翻新过,是联邦承认的永久私虫土地。
“雄父雌父,我来看您们啦。”
达赛罗对面是一株正在生长的玫瑰花丛,花丛围绕着墓地,盛开的热烈而寂寥。雌虫在遗言中写道,愿以自己的骨植滋养玫瑰花海。他会守着翁戈尔府,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不求原谅,但求目之所及之处有你的影子。
“雄父,如果您在的话,应该也会祝福我的吧。”
“请您放心,我会为自己而活的。”
——星光不逝,玫瑰永耀。
这是阿德文·克劳伦斯的墓志铭。
联邦唯一的S 级雄虫轻轻的放下了怀中的花朵,他踏着晚风行走,身后的玫瑰花海绽放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