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去。
这个想法成为了塔兰当下最急迫的渴望。
阿贝尼定会受到惩罚,至于刽子手是不是自己,塔兰其实没多少所谓——虽然他还从未有过杀虫的经验。
度过发情期的雄虫慵懒的打开窗户,发现屋外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唐纳?你在做什么。”
塔兰定睛一看,只见机械虫浑身是伤,一半的翅翼被生生折断,暗红色的血淅淅沥沥的流下来,可他却好似无知无觉。唐纳在哭,他跪在地上,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神情仰望塔兰的门扉。
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塔兰随手扯了一件外套就急匆匆地冲了过去,他小心绕过唐纳满是新伤的后背,问发生什么事了。
机械虫的嘴巴一张一合。
“什么?”塔兰凑近了点,“我听不清。”
“您…不见了…”
雄虫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唐纳重复了遍:“您,不见了。”
机械虫的嘴唇干裂苍白,眼珠儿眨得速度极慢,像是缺乏机油磨合的废品。他磕磕绊绊地描述:“找不到,进不去,看、看不见您。”
“我以为您……”
豆大的泪珠从干涩的眼眶里坠落,除了哭泣以外,唐纳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他充满依恋的将脸颊轻轻贴在塔兰的小腿上,随后又抱住了雄虫的脚。
成为了树树虫的本虫:…动不了了。
塔兰无声地叹气,示意唐纳先站起来:“还能动吗?我扶着你。”
雄虫身上尚来不及完全散去的馨香窜入了唐纳的呼吸道,机体芯片先意志一步对信息素进行了检测分析。
S 级,蔷薇属,星光玫瑰同源。
原来塔兰的信息素是玫瑰味的啊…机械虫恍然大悟。星光玫瑰第一次出现于他贫瘠的记忆中,唐纳拼命吸气,最大限度地感知气味的印记。
很快芯片又向机械虫汇报了另一种信息素的味道:检测到极少量的雌虫信息素,A 级,水棘针属,入梦叶同源。
唐纳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草的,味道。”
“?”
“你身上,草。”雌虫补充:“不好闻。”
“玫瑰,好闻;草、不好闻。”
唐纳煞有介事的点头摇头,塔兰竟神奇的听懂了对方不连贯的表述,脸红道:“我、我不扶你了,你自己能走吧?”
“不要随便评价别虫的信息素!尤其是雄虫…”
机械虫懵懵懂懂:“为什么?”
“因为很不礼貌…总之,你记住就好。”
唐纳又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塔兰暗舒了一口气,为雌虫上药。如今他已能面不改色的面对血肉模糊的场景了,这还要多亏阿贝尼。
“为什么受罚?还有唐纳,你…你能不能别哭了,你一直在流泪。”塔兰呼唤机械小猪:“小猪,有止血喷雾吗。”
机械小猪哼哧哼哧的叼来一个东西,不情愿的丢给塔兰。
“……你发哪门子的脾气?”雄虫清了清嗓子,问:“那什么,咳咳,这几天有虫找我吗?”
哔——!
“行了行了,我知道有虫找了!你也不用眼睛放那么亮吧,好刺眼…”
机械小猪的监视眼珠暗了下来,哼哼哼。
“他的翅翼可以恢复吗?这个撕裂程度…幸亏你是机械虫。”
塔兰随意的瞟了一眼,这次他颇为震惊:“唐纳,你怎么还在哭呀……”
哭?
唐纳低声说:“我不会哭。”
“那这是什么。”
雄虫的指尖沾了点透明的水渍,“你的眼球可能恢复了。”
他衷心祝贺唐纳,可神情却算不上轻松。
阿贝尼把机械虫安置在自己身边的目的不难猜测,唐纳是另一个实验品,用来研究S 级的治疗能力。谭矣宁告诉过他,高等的信息素和精神力可以使枯萎的花木再生,现在看来对于虫族也有一定的治愈效果。
唐纳被腐蚀溶液打磨过的眼球恢复了部分原有能力,虽然从外观来看并不明显。
唔,右眼还是半透明的棕。
塔兰递给对方手帕,示意唐纳擦一擦脸。
“我..我不明白,我在、哭,吗?”
机械虫喃喃地呆住了,直到塔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
“我还活着,唐纳。现在掉眼泪还太早啦…你至少哭掉了一瓶营养剂。”
也许唐纳是因为担心自己而伤心难过,嗯…这么想会不会太自恋了?塔兰对此秉持怀疑的态度,因为机械虫是无法拥有普通虫族的感情的。
——大脑改造切掉了他们的情感认知部分,用来培养更好的战争机器。
“对,不,起。”
“哈…没什么可对不起我的。”
阿贝尼给唐纳的程序指令是接近发情期的塔兰,惩罚雌虫自然也是因为任务失利。高等雄虫不可能独自扛过发情期,可惜机械虫被赶了出来,进不去塔兰的住所,足足四天失去了对于复制体的监视。
对不起…唐纳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称您为复制体了,即便指令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尤其是在见不到塔兰的时候。
“不,哭了,看。”唐纳指了指脸颊,“干的。”
塔兰被他孩子气的动作所影响,也傻傻的戳了戳自己:“嗯哼,干的。”
他转身问机械小猪:“找我的虫不会是阿贝尼先生吧……”
哼哼,哼!
机械小猪的哼哼声伴随着门外星舰落地的声响,阿贝尼派遣的科研虫照例抽了塔兰整整五管血,然后带走了虚弱的雄虫。监视生物留在原地,尾巴在风中摇曳乱飞。
属于塔兰的最后一丝玫瑰味终于散了。
……
某大型星际中转枢纽。
各种肤色形态的虫族络绎不绝,港口堆满了五花八门的货品,卡帕心形枢纽绝对算得上是法拉多帝国贸易吞吐量前三的港口。
它足够大,也足够繁杂,正适合独虫藏身。
“一瓶营养剂。”
“要什么味道的?”
“随便,快一点。”
老板见多了脾气暴躁的虫,果断扔给对方一瓶最贵的。“哎等等,还有五千两百星币没有找您呢…虫呢?”
亚雌躲入出租屋,警惕的打量了一遍门口的监控器。他脱下兜帽,就着刚买的营养剂尝了一口。
啧,是柠檬草味的,真难喝。
咔哒——
亚雌瞬间汗毛战栗,他还来不及回头,冰凉的金属就已抵上了他的后脑。
“梅因,好久不见。”
桑提斯的声音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平淡的仿佛真的在同老友问好。“在这里还是回我的星舰上聊,选一个吧。”
三星分后,亚雌登上了桑提斯的星舰,左右两边分别立着高大的军雌战士。一股巨大的精神力威压扑面而来,梅因狼狈地跪在了地上。
“赶路匆忙,先喝口水?”
“不必,”梅因撑起上身,“你还是抓住我了。”
“很意外么,本以为凭你多年对我的了解,早该知道自己跑不了。”
桑提斯面无表情的倒水,“边缘星系已被严密管控,你逃跑成功的概率为零。现在就让我们长话短说,聊聊你的背后虫阿贝尼吧。”
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亚雌的惊讶在桑提斯的意料之中:“阿贝尼在蝴蝶座星系。”
“……”
棕发军雌挑眉:“我猜中了?”
“我不会告诉你阿贝尼先生的下落的,杀了我吧,桑提斯。”
“他是个雄虫,你很尊敬他。”
梅因急道:“别再试图套我的话!放弃吧,你找不到塔兰,也找不到阿贝尼!”
突然,他的右腿传来一阵剧痛,巨大的贯穿伤伴随着焦臭味迎面袭来,雷霆万钧间桑提斯即已出手警告。
军雌面色冰冷,这次是真的被惹怒了。
“哈,哈哈哈…看来塔兰果然是你的软肋。从前我当你只是有些‘恋弟’倾向,不过后来你做的那些事傻子也能明白。”
“你爱上了自己的弟弟!亲弟弟!哈哈哈哈哈哈…”
“甚至为他生了颗虫蛋!你囚禁他,妄想成为弟弟的雌君!”
“哈哈哈桑提斯,你真可怜。”
“因为你永远也做不了塔兰的雌君。”
砰——
梅因被砸的虫仰马翻,口齿喷血。桑提斯恶狠狠地说:“别用你那张破嘴玷污他的名字,你不配提他。”
梅因仍是笑,“那你求我啊…也许我一高兴就告诉你塔兰在哪了呢?”
砰得又是一拳——
“闭嘴。”
桑提斯拽住亚雌的衣服领口,残忍戳破道:“如果你真的知道阿贝尼具体在哪颗星球,就不会来卡帕心形枢纽了。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梅因。”
“告诉我关于阿贝尼的事,最高法庭或许可以饶你不死。”
梅因吐出几口血沫,重新倒回了地上,他摇了摇头:“桑提斯,老朋友,你还是这个德行…你、塔兰,你们高等种都一样!一样的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什么也不懂!”
“现在是不是感觉很痛苦啊?被虫操纵,被诱导剂掌控,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可这些都是你们该得的!活该!”
“你才是那个无知且愚蠢的虫屎!”
“哈……”
桑提斯怒极反笑,他沉声细数阿贝尼的罪行:“记录在案的失踪雄虫一共有80位,成为实验牺牲品的无辜者只会更多!他们也是别虫的雄父、伴侣、爱子,你知不知道你毁了多少个家庭?”
“梅因,你出自军部,是亚雌里少有的天才。等级制度限制了你的晋升,你恨帝国、恨军部我能理解,但你现在亦成为了你口口声声厌恶的‘高等种’的帮凶!”
梅因口齿不清地反驳:“我、我没有!我是为了…”
“为了平民?”
桑提斯笑他太过天真:“你以为基因改造实验可以造福像你这样的平民虫?你错了,只会有更多底层虫被害,沦为贵族们的突破食粮!”
“而你口中‘塔兰’这样的高等种正是为了调查失踪的平民虫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大可以草菅虫命的与贵族们同流合污,何必管你们的死活。”
“我不相信…不、我不…”
梅因抱住脑袋喃喃自语。提起塔兰,桑提斯狂暴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他理了理军装,道:“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了,那就让最高法庭来审判你的罪行吧。”
“我曾见过最高贵的平民,也见过最卑鄙的贵族。”
“梅因,再见。”
雌虫即将走出囚禁室,一直埋头不语的亚雌忽得呐喊:“桑提斯,你要小心!你的血液里存在信息素诱导剂…你要小心一只名叫托依弗的雄虫,他和皇室有关。”
“……”
桑提斯身形一顿,他自然知道托依弗是谁——虫帝与安阁下的私生子,真正的近亲产物。雌虫没有道谢,而是加快步伐,朝驾驶舱走去了。
……
“塔兰,醒一醒。”
塔兰又听见了类似于虫神殿堂的祝祷歌声,可眼皮像有千钧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他挣扎着试图抬起小臂,摆脱浑身束缚他的东西。
“唉…你的精神海不太稳定,我来帮你吧。”
柔和的治愈波谱洗涤了塔兰僵硬的四肢,很快雄虫便发现自己能活动了。
“咳咳咳咳…谭,矣宁?是你吗。”塔兰揉了揉额角,冷白的光线刺得他微微眯起瞳孔。
果然,雄虫依然位于花园星深处的实验室。
我刚刚在干什么来着?哦,阿贝尼喊了一只异兽与他玩躲猫猫,本就失血过多的塔兰没跑多久就彻底放弃了抵抗。
这样真的很没有虫性好不好?
随便吧,都毁灭吧,爱谁谁。
塔兰的精神力之护好像也失去了效力,当异兽发出高频刺耳的冲击波时,他晕了过去。
“塔兰,听我说深呼吸…对,就是这样,很好,放松…别紧张。”
雄虫干巴巴的说:“我不紧张。”
他飞速扫了眼头顶特质玻璃器皿里的大脑标本,“那是你的脑子吗?”
“…是的。”
“噢。”塔兰补充道:“挺好看的。”
谭矣宁没好气的笑了:“塔兰,发情期你也过的太爽了吧,精神海竟然能枯竭成这个样子。要是没有我的话,你的大脑现在就变成漂亮的标本了。”
“……呃。”
雄虫尴尬到头顶冒烟,十个指头抓紧了地板,弱弱的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刚刚度过发情期,我没说错吧?对方是一只A 级雌虫,叶子味道的信息素,你们在精神海里完成了‘深层次’的交流。”
谭矣宁特意加重了深层次三个字,苦口婆心的劝:“下次不能再这样放浪啦……你们做了几次?五次?十次?至少十五次吧?”
塔兰的脑袋都快埋进了衣服里,谭矣宁的话臊得他心慌。
雄虫小心翼翼的比了个手势。
“哇!你可真行,二十次!!!”
“塔兰,你绝对是地球人的楷模。”
“求求你别骂了…”塔兰双手合十求饶:“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谭矣宁啧啧了几声,“你还控制不了治愈能力,完全标记的时候很容易精神力使用过度。”
塔兰问:“什么治愈能力?”
“你还不知道吗?S 级的雄虫拥有无可匹敌的治愈能力。你能使花朵复生、能让残疾虫长出四肢,唐纳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他的眼球,他的翅翼,还有他的孕囊…咳咳,其实阿贝尼那家伙是想让你完全标记唐纳的。机械虫的孕囊已被完全损坏,他想看看你的虫精能不能让唐纳怀孕…”
阿贝尼这个变态!塔兰一脸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我宁愿死也不会标记唐纳。”
“喂喂塔兰,凡事不要说的这么绝对嘛。”
塔兰不理会谭矣宁的打趣:“所以阿贝尼都知道了?我能治愈机械虫。”
让阿贝尼知道太多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鬼知道那虫究竟想做些什么违反道德的东西。
“我想是的。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塔兰,因为我也拥有同样的治愈能力。”
“倘若你是我最完美的复制体,就理当继承这样的基因。”
塔兰:“……我谢谢你。”
他的低落情绪良久未见好转,于是谭矣宁操纵大脑给塔兰表演舞蹈。
雄虫的表情一言难尽:。
“你还是别扭了,那样一团扭起来…怪恶心的。”
“哦塔兰,听到你这么说,我可真伤心!”
“只是实话实说…”
“好吧好吧,别难过就好。被你标记的虫会吞噬你的部分基因片段,幸运的话他能突破S级哦~知道这个你会不会开心点?”
塔兰愣住了,半晌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这确实是件好事…”塔兰嗤笑了一句:“不过用基因等级定义能力真是蠢透了。”
“唉,也许这就是宇宙的运转法则,人类社会不也分三六九等吗?只是衡量的标准不一样,用基因等级定义反而更真实些。”
塔兰:“所以才诞生了像阿贝尼这样的疯子。”
“唔,说得不错。”
谭矣宁好奇八卦道:“话说…你完全标记的那只虫是谁?是你的老相好吗,你们不会有虫蛋了吧。”
“没有。”塔兰憋得脸颊通红,半晌吐出几个字来:“不告诉你。”
“告诉我嘛,我又不会乱说。”
“秘密。”
“切,没劲,这么说他肯定是你的老相好了。”
是就是吧,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称呼桑提斯为伴侣。
雄虫的苍白面色在治愈波谱的治疗下有所好转,他抿了抿唇角,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谭矣宁,我想请你帮帮我。同样,我也会尽己所能的帮助你。”
“说说看。”
塔兰郑重道:“我想回家。”
“…回家?回地球吗?”
“不。”塔兰一字一句的解释:“我想回到我爱的虫身边。那里可以是帝星,可以是鸟不拉屎的荒星,也可以是任何一颗名不见经传的小星球。”
“甚至它可以不是一颗星球…”
“我只想回去,矣宁,你能明白吗?”
玻璃器皿中的大脑沉沉浮浮,停了好久才道:“离开这里可不容易…”
“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雄虫深蓝色的眸子里闪着执拗的光:“请你相信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