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见一面吗?”
重章躺在床上,翻出手机,屏幕光照映出他一脸的淡漠,只是看了一眼信息,他把手机塞回枕头底,手背覆在眼上,准备再睡一会儿。
没多久,枕头开始剧烈震动,泄出的铃声欢快唱道:“她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从不肯让我送她回家,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
重章忍了一会儿没接,默数三十秒,铃声戛然而止,又再数二十秒,铃声再度响起。
他短促地叹一声,接了来电,冷声说:“你换了我的铃声。”
“重章,早上好!”另一头的人对他的不满视若无睹,语气欢喜兴奋,“我要来接你了,你起床了吗?我还有三十分钟到你学校,你抓紧时间洗漱啊——”
啊——重章很没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此时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十八分。
重章昨晚凌晨三点才睡,没睡够,反应迟滞,眼睛酸胀得不行,他缓了缓,慢吞吞下床,趿拉着拖鞋往阳台走去。
宿舍是四人间,但昨天是周六,其余三人都不在宿舍过夜——
也不是,还有人!
重章拉开阳台落地窗,靠在栏杆的人闻声回头,天地静默昏沉,那人指尖夹着的香烟露出猩红一点,随着转身动作微微一晃,风拂起他的衣领与下摆,显得很落拓不羁。
重章没有说话,走到洗漱台拿起漱口杯,挤上牙膏,即便看不见了,也依然能感受到那人在盯着自己,从上到上,仿佛赤身**地被他看透了。
那是近乎审视的、危险的、又极为露骨的目光。
重章转过去,挤好的牙膏从牙刷上滚落到地,他动作一顿,问宋景川:“有事吗?”
宋景川懒散靠在横栏,一脸倦容仍掩饰不了他对重章的兴致:“你要出去,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谢谢。”
重章探出脚尖把地上的小白点牙膏踩匀,抬起头直视宋景川,金丝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看起来是风度翩翩佳公子,可惜人有些恶劣。重章在心里盘算,放贺宇舟鸽子后果严重些,还是糊弄宋景川严重些。
宋景川含糊地笑了一声,夹烟的手掩了掩脸,他信手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亮如天上星:“有人接?是贺宇舟吗?”
他侧了侧身,一手支起,散漫地撑着脸,朝重章轻吐一口烟,说:“昨晚学生会聚会,月月喝得不少,我刚刚才送她回到家,你知道吗,她喝醉以后一直在提起你。一直,对我提起你。”
“唔,”宋景川抬手,唇微张,含住烟蒂,说话声落在重章耳边很是模糊,“所以我昨晚到现在一直在想,你身上究竟有什么魅力呢?”
重章裤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欢快的手机铃声在此时显得尤为刺耳,他伸进口袋里偷偷摁掉,只是几秒,那铃声又如催命般响起。
宋景川走了过来,靠得近,重章才闻见他身上浅淡的酒味。重章往后退了一步,又被宋景川按着肩膀,他微微俯身,咬在齿间的香烟从重章耳边晃过,烟都钻进重章耳廓中,让他酥麻了一瞬,不敢再动弹。
手沿着口袋滑进去,指尖摩挲过大腿根,指缝抻得开,像是掌着重章的大腿,明明是在取手机,动作却很像揉捏重章。
宋景川抽出手机,低眼看屏幕,视线悠悠转到重章脸上,两人离得近,烟灰都快要落到重章唇上,,他清晰分明地看见重章眼睫抖动,跟扇子似的,扑棱得宋景川做了回好人,他拿开烟,半是认真,半是玩味问:“重章,同性恋有趣吗?不如你和我谈一回,贺宇舟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重章皱起眉,宋景川捏着手机一角压在重章眉心,笑说:“怎么,我不行吗?是因为我和方文月有婚约不行,还是因为我不是贺宇舟,所以不行?”
“你在发酒疯吗?”重章问。
“嗯,也许是吧。”宋景川松手,手机蹭过重章鼻梁,往下掉,重章连忙伸手接在怀里,头顶传来宋景川几声笑,“逗你的,摔坏了,我送你新的。”
低着头,看见宋景川的脚尖转向,抬起,渐渐消失在重章视线里。
重章翻过手机,点开通话记录,贺宇舟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显示已通话三分钟,他想了想,回拨过去,刚接通就被贺宇舟冷酷挂断。
很好,今天之内是不会被贺宇舟打扰了。
重章迅速刷牙洗脸,轻手轻脚地出门,为了省钱和方便,重章在校门口花了两块钱坐公交,等车到站,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他没吃早餐,在路过的小摊贩买了两个包子,就近走进一家早餐店里,要了一碗粥,等打包的间隙里,快速解决了两个包子,蹭喝店里一碗豆浆。
兑了水,不好喝,但重章从来不在意这些,他擦了擦嘴,在老板一声“慢走”中,慢慢步入了医院大门。
11楼。
一大早,医院还是很多人,重章不看门号,轻车熟路地绕过几个弯,推开了一间单人病房的门。病人早早醒来,头别扭地拧过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楼下车水马龙,连重章进来了也未发觉。
放下粥,重章坐下,静静看着她,昔日漂亮乌黑的长发在化疗中掉光了,因此在大夏天里她戴着顶毛线帽,红黄交错,有眼睛,也有一团毛线球拧成的大鼻子,看起来很卡通,重章前几日来并没有见过这顶帽子。
“马老师。”他喊道。
马静媛缓缓转过头,对重章笑了笑:“今天来这么早。”
“没什么事,就来早一些。”重章拇指搓着膝盖,只坐了一会儿就想走了,没话找话说道,“这顶帽子真好看。 ”
“哦,这个呀,”马静媛缓缓抬手,把帽子拉低一些,“这是隔壁病房小姑娘送的,好巧,她今年读六年级了。”
重章没觉着有什么巧,可还是点点头,说:“真巧。”
“你六年级的时候呀……”
马静媛又开始了,絮絮叨叨说着重章六年级的事情,枯燥难捱的病中生活消磨了马静媛雷厉风行的行为习惯,让她在这么几年间也变得如记不清事的老者般来回捯饬无聊旧事,并乐在其中。
重章只能受着,忍着,在适当的时机,截断马静媛话头:“我刚经过隔壁病房,没看见里头住人,那小姑娘出院了吗?”
马静媛沉默一瞬,抿了个苍白的笑,道:“死了。”
病房诡异地静默下来,楼下喇叭声滴了两声长鸣,两人一时无话为继。
“重章来了啊。”护工阿姨推开门,打破了死气沉沉的格局。
重章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粥往前推了推,“阿姨早,我给你买了粥。”
“哎,重章真是好懂事。”李阿姨对马静媛说。
重章看见李阿姨走进便转了个身,背对她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声,也传来排泄物的臭味,李阿姨还在说:“都说你好福气,教了个这样的学生,毕业好多年都还记着你,你看看你那儿子像什么话,一去国外好多年,连你病了都不回来看你哦,你还是个老师,怎么教出这样的白眼狼来。你看看重章多好,我看呀,你可以认他做个干儿子,这也算是在你床前尽孝,别说我吓唬你,人死了以后没人烧纸,在下边儿是很可怜的!”
“李阿姨。”重章打断她,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好,“马老师,李阿姨,我先回学校了。”
重章不敢回头,几乎是夺门而出,他直奔电梯口,长廊有医生护士驻足,也有穿着条纹服的病人与他擦肩。
等电梯的间隙,重章腿在打颤,电梯门关闭后,他想呕吐的感觉才减轻些许。
他掏出手机,点进微信,点开备注为“小马”的联系人,聊天页面有句未回复的话:【有空见一面吗?】
手指轻动,编辑发了过去:【没空。】
重章拇指左滑,想删掉聊天,电梯开合,一群人下了,一群人又上,他站不稳,被挤到最角落,迫于无奈收起手机。
走到医院公交站,重章还在掏零钱,不知哪里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引得众人斥骂,没多久,重章在骂骂咧咧声中接起电话。
电话里头的声音压着怒火,冷冷道:“向后看。”
重章转身,宝蓝色的宝马停在公交站背后,车窗降下,露出贺宇舟有些冷酷的脸,他不想上车,但他深知和贺宇舟僵持并不会有好结果,重章顶着骂声坐上副驾,贺宇舟倾身为他系好安全带。
重章垂着眼眸,看见贺宇舟高挺的鼻梁,向下敛的唇角,紧绷的,像是重章和他上床的无数个时刻一样,贺宇舟的表情都是忍耐的,憋着劲儿的——
也是性感的。
贺宇舟抬起头,唇角先扬了起来,一双眼仍是冷峻的,佯装的笑意美化了他的言语,以至说出口有些说不出的甜和乖:“重章,同性恋有趣吗?不如你和我谈一回。”
重章的手机没有挂断电话,延迟几秒,电话里头又响一遍:
“重章,同性恋有趣吗?不如你和我谈一回。”
有些失真的电子音,让险些答应的重章清醒过来——
贺宇舟说的这句话,语气,语调,连说话的重音,全都在模仿宋景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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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重章日记》:
2031年9月28日。
很讨厌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