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要离开的时候,陆唐看着一直沉默乖巧的女儿,迟疑地露出了些许愧疚。
“小意…”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但一垂眸,目光触及的只有陆挽意躲避的头顶。
她只拿个后脑勺对着他,根本就不想有任何交流。
这种自闭放在从前,是让陆唐曾经无奈和没办法的,换成前妻还在的时候,小公主有半点委屈,陆唐似乎也会跟着宠溺和开解。
可当妻子没了,换了一个新的后,整个家庭好像就无形中换了个重心存在。
他甚至没发现,一个家庭中女主人有多重要。
重要到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作为父亲该有的责任,他选择成为一个新的父亲,然后潜移默化中忘记了曾经当第一个父亲时的慈爱和温柔。
大概人总是这样吧。
看不到自己身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变化,看不清命运这只手落在身上又推了一下后,自己还是不是曾经的那副模样。
陆挽意抿着唇,眼眶其实在发红,但她不愿意示弱。
她知道自己皮肤白,一哭起来就会显得很弱。
她长着一张天生就能让人觉得很柔弱的脸,这大概是遗传了妈妈,所以哪怕她觉得自己内心再坚强再刚,走到外面总会遇到不同的人帮助和怜惜,甚至是那种照顾弱小的小心翼翼。
这种外貌上的便利,在陆挽意这里,一直是她讨厌的地方,所以她努力让自己总是绷着脸,大概这样会看起来更不好惹一些。
也不至于被人看成一个处处需要人保护的废物。
当然,也不会在此时此刻被看成是个没什么尊严的小孩子。
是的,她要尊严。
哪怕是在陆唐这个亲生父亲面前。
她痛恨和厌恶爸爸对妈妈的变心,痛恨和厌恶对方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大人怎么能把背弃承诺说成那么无奈又无辜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是这个世界的错,他们没有错。
难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是大人自己去创造的吗?
他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选择自己喜欢的人,选择一切。
明明一切都是他们选择的,怎么到头来还能去找借口和理由去反驳呢?
就好像她不理解爸爸娶潘艳,就是她不懂事,就是她不体谅爸爸的辛苦,就是她造成了一切问题的根源。
可事实是这样吗?
陆挽意想不通这一点,永远、永远也想不通。
她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尽量掩饰自己的脆弱,不被人看到,以倔强和这个世界对抗到底。
陆唐不耐烦看到女儿这副,仿佛把自己看成敌人的样子。
他明明对女儿很好,好吃好穿的养着,从来没有过任何亏待和苛责。
不管是成绩,还是别的,他都不像其他的家长那样有要求,向来都是小意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去管东管西。
别的孩子都想要他这样开明的家长吧?
偏偏女儿总是闹脾气,还反过来觉得他这个当爸爸的不好,就跟潘艳说的那样,女儿是被宠坏了,实在是有点不懂事。
也希望这次来武校,女儿能改变多一点,真正变好。
陆唐不愿意再去多想,他忙着去医院接妻子。
迎接一个新生命,总是怀着无限期待的,因为会在想象中把一切想成最美好的样子,孩子也会是一张白纸,毫无芥蒂又充满依赖的对自己,不会有陆挽意此时此刻防备厌恶的眼神,那样刺痛一个父亲的心。
“我往你校园卡里转了钱。这些给你。”
陆唐拿了一叠现金给女儿。
陆挽意没有反应,只是微微侧过身。
陆唐没说什么,只是将钱放到了陆挽意那张刚被助理铺好的小床上,用枕头压了一下。
“爸爸走了。你有事情打电话。”陆唐开口。
宿舍里却只回荡着他的声音,陆挽意半偏过身子,手指玩着连衣裙上的带子,脑袋看着脚尖,说什么在不愿意看陆唐一下。
跟着陆唐过来的助理,看着父女俩这个僵持着的气氛,也在心里暗暗感叹。
果然有钱人家的是非恩怨也多。
反正她想不通,明明陆家什么都不缺,干嘛要把一个娇滴滴的病弱小姑娘送到武校这样的狼窝来,这不是摆明了来折腾人家小姑娘的嘛。
陆总那个新夫人,真的手段太高,欺负人家原配的女儿,还把陆总给迷得七荤八素什么都听,真不简单。
助理每次看到陆挽意,心里都会有一股怜惜。
文文静静的小姑娘,站在那里不说话,明明眼眶都红了,但是连为自己多说一句话都没有。
果然男人都是没良心的东西,陆总只记得新夫人了,就把以前的妻女忘了个一干二净。
助理心里充满腹诽,却不敢说,毕竟也只是个混口饭吃的打工人。
要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去挑战顶头上司的权威,去管人家的私事。
等到要走的时候,她偷偷趁着陆唐不注意,扭头冲陆挽意道。
“你开心一点呀。”
她塞了一把自己奶糖给陆挽意,本来是放在自己随身的包包里,用来解馋的。
可是陆总的女儿真的太好看和可爱了,呜呜呜简直招人疼。
站在那儿不声不响的,柔柔弱弱又乖巧,让人心都化了好吗。
小助理忍不住想为陆挽意做点什么。
天杀的,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心狠的父亲啊,竟然把这么可爱甜美的小妹妹往武校里塞。
陆挽意被塞了一手的奶糖,错愕了片刻,半晌,眼眶微红,嘴唇动了动。
“…谢谢。”
有时候,能忍住眼泪,是因为知道哭了没有用,改变不了事态的发展,于是不愿意流露任何脆弱。
可是当有人朝你释放善意,哪怕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都能让本来冰冷的心房猝然被暖化,像寒冷的冰山一下子被烈日热度化成了雪水。
陆挽意有点绷不住,委屈忽然一下子涌上来,好悬才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哭出来。
她低头,将奶糖轻轻攥紧,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胸腔里发酸,鼻尖也酸涩到难受。
小助理没忍住,走开了又跑回来,轻轻抱了陆挽意一下。
“加油妹妹,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坎儿。”
“你可以去自由的选择喜欢的人,组建想要的家庭。一定要好好的,好吗?”
小助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陆挽意说这么多。
说实话,人家是富家千金,再怎么样也比她这个普通家庭出生的打工仔要幸福,长大以后肯定不会落魄到哪里去,哪里轮得到她去心疼。
可看着陆挽意那副安安静静忍受一切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
谁规定了,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心灵就不会受到伤害?
对于每个孩子来说,缺失家庭的温暖和关怀,永远是最大的坎儿。
她不能感同身受,但会共情和心疼。
人都走了,陆挽意看着空掉的宿舍,陌生的环境,什么都没说。
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没有忍住。
她轻轻擦掉,抿着唇掀开枕头,看着那一叠刺目的红钞,心里头凉凉的。
她不是没有听到电话。
潘艳讲话的声音一向都很尖利,她说起怀孕的事情时眉飞色舞,车门又没有关上。
她听到了那通电话——她和爸爸有了新的孩子。
就这样,她似乎成了整个陆家唯一的外人,不被期待和欢迎的人。
小少女安安静静想着这些,长睫毛浓密纤长,在脸上落下两排小刷子一样的阴影。
她知道自己是被抛弃了。
成了个被扔在武校又无家可归的可怜鬼。
奶糖很甜。
心里却有点儿苦。
助理姐姐留下的那个拥抱,似乎还带着温度,留下的话,也在心里再次激起了波澜。
——长大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吗。
她难道不会也成为一个讨厌的、面目可憎的大人吗。
她有未来吗?
未来还会有妈妈吗?
会有家吗?
会有曾经存在的一切美好吗?
都不会。再也不会了。
*
第五烨的生活,从第一天进这个学校起,就没什么变化。
放肆张扬又固定,仿佛是武校里一道特殊的风景线一样,无形中牵动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和武校里所有男生,似乎都有些不同,虽然一样的训练,一样的打架,情绪上来了也会骂两句脏话。
文化课会逃,不爽了也会翻墙出去上网喝酒,但总让人觉得,他和其他男生有点不同。
这种不同,年纪还小的人看不出来是什么,不知道那是什么气质,只知道他很可靠,让人想不自觉的去靠近和追随。
所以每次在他身后,总会自发的围着一帮兄弟。
女生则远远看着他,不由自主的关注着他一切的举动。
“五哥,陈校医让你过去一下。”
第五烨上次受了伤之后,就一直定期过去检查,现在虽然恢复了,陈校医一直很放在心上,经常叮嘱其他学生来喊第五烨。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五烨在学校里人缘出了名的好,上至老师教练,哪怕是校医和打扫卫生的阿姨,下至学生,全都喜欢他。
这大概是一种无形的人格魅力。
陈校医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可能是因为也有个像第五烨这么大的孩子,每次看到他,就会显得格外亲切,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样看待。
老远看到第五烨的身影,陈校医就招手。
“来,小五。”第五烨的姓氏比较特别,但学校里也就陈校医会这么喊他。
第五烨单手插兜,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因为腿长,稍微步子迈开大一点儿,人就瞬间到了跟前。
从校医室里进来之后,少年高大修长的身形,瞬间让整个屋子显得狭小了一些。
第五烨身上自带一种气场,不笑的时候尤其冷峻,看着就不好招惹,眉弓深邃,眼睛又很黑,让人联想到一头野生的豹子。
他一过来,就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正低头整理药膏的少女。
陆挽意像是一朵盛开的水莲花,无声无息间夺走人的注意力,清新又柔美,漂亮到不可思议。
第五烨自己也没注意到,从看到陆挽意的第一眼起,他好像就有些失了魂。
关于陆挽意的一切,都深深刻在了脑子里,哪怕不去刻意的想,都能记住每个细节。
比如那天轻轻扶住的单薄肩膀,是那样瘦削和脆弱,仿佛稍微用力一点儿就能捏坏了。
关于这姑娘身上淡淡的香,那种从来没有闻到过,却记忆深刻的香气。
还有…
第五烨余光注意到了陆挽意放在桌上的病历本和校园卡。
小少女往书包里收拾药膏的时候,两只手看着就很小,又白又秀气。
她垂着脸,睫毛看着根根分明,白皙的脸好像精致的瓷器,气质偏偏是江南水乡的温柔如水,坐在那儿就如同一幅最好的画。
陈校医对第五烨道:“这个你拿走。你们这些孩子平时不注意,容易有个跌打损伤什么的。这些都有后遗症的。膏药拿回去贴贴。”
第五烨垂眸,接过陈校医给的膏药,然而心神却还在陆挽意身上。
她为什么在这里?
她办了校园卡,是不是她真的转学进来了?
在哪个班?
少年只是眨了个眼,关于陆挽意的一切猜测,飞快从心里浮现。
陆挽意感觉到仿佛有一道眸光落到自己身上,她下意识抬眸。
属于豹子少年的视线如此有压迫感,让陆挽意本能的站了起来,露出了防备神色,红唇抿了抿。
两人四目相对。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