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养 第8章 第 8 章

其实程靖川的语气并不差，隐约还能听出几分小心翼翼。

可江思瑶却觉得被毫无预兆地塞了一嘴的刀片，磨得嗓子都沙哑了：“就……专业对口啊。”她很想表现得轻松坦然，可双手早已拽紧了自己的包。

程靖川胸腔一鼓，这是要发脾气的先兆。

江思瑶见状，瑟缩着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秒，程靖川只是解开衬衣扣子，放慢了吐气的速度，沉声问：“为什么没去学配音？艺考不是都过线了嘛，你的文化分还超了那么多。”

与其说是问，倒不如说是质问。

“家里不同意……”江思瑶没有解释太多，吸了吸鼻子，包包则被她捏得变了形。

心头涌上一股酸意，径直冲到眼睛里。她甚至都没仔细想，程靖川的话是有漏洞的。

当时因为父母不允许她报配音专业，她不仅没晒成绩，还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生怕同学们约她出去玩。可毕竟不是自己喜欢的专业，被什么学校录取都不值得庆祝。那时早已出国的程靖川，又怎么会知道她的文化分超了很多呢。

“那我呢？是我陪你去北城艺考的，你说放弃就放弃了，你问没问过我同不同意呢？”

程靖川的车技实在是太一般了，总喜欢在碰上红灯时急刹车。

江思瑶被晃得眼泪都快兜不住了，忙把脑袋扭到一边，扁着嘴道：“你都出国了……”

程靖川被她的说辞气得冷笑连连：“我是出国不是出殡，你想联系我怎么都能联系到！而且要不是你那天……”

江思瑶不想跟他谈这个，猛地转过身，红着眼质问他：“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你同意？”

程靖川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这话你怎么不敢回家说？！”

接连两下摔门声大得路人纷纷侧目，小区里的路人先是看见一个漂亮小姑娘冲下豪车，紧接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高大帅哥也下了车，但只追了两步就放弃了。

一旁遛狗的阿姨和提着菜篮子的大叔吃瓜吃得坦坦荡荡，完全不避着当事人。

“小年轻谈恋爱都这样。”

“年轻人呐，芝麻大的事儿也值得摆雷公脸，把女朋友吓跑了还觉得追过去道歉没面子，早晚得后悔。”

程靖川在车上让江思瑶气得差点倒仰，下了车又被吃瓜群众噎得血压再度攀高。正想抽根烟缓缓，忽然想到什么，很不甘心地追上去问那对老夫妻：“我很凶吗？”

楼上，江思瑶按了两遍指纹锁都提示密码错误。好不容易把眼泪止住了，但手心的冷汗证明她还是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她用力地在衣服上蹭啊蹭，恨不得直接蹭脱一层皮。

面对程靖川的质问，她自卑又自责。她也知道填报志愿的事根源在她自己，她不够坚定、不够勇敢。更知道程靖川问那个话，也是因为可惜她背地里的付出。况且程靖川说的也没错，人家当年请了假专门陪她北上艺考，来回路费、时间、精力、陪伴……统统打了水漂。他确实是有资格生气的，即便他不参加国内高考，可折腾了几千公里最后却说艺考成绩用不上了，这不是把人当猴耍嘛。

江思瑶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句话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她的问题也是一样。没有在她的处境里，感受过那种外人看来很无私只有她觉得窒息的父母之爱，就不能武断地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她。

一个刚经历完高考的女生，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父母双方都不赞成她学配音，她唯一能寄托希望的是长辈。但所有人都在听见她的倾诉后语重心长地劝她好孩子要听话，谁都会坑她只有父母不会，社会上的事长辈看得多经历也多，梦想终究是梦，不能拿来当饭吃。

所以，她要负最大的责任，却不是唯一的。六成错在她太懦弱，而剩下的四成是所有理智的成年人的合谋。他们一人一针，织下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她拼尽力气求救，而每一个停下来的人都指给她看，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爱之深责之切，人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门从里面被打开，那张网又向着江思瑶扑面而来……

颜亮反客为主地替她拿了拖鞋。

赖雅琴跟在身后，笑得眼睛眯成了两道缝：“瑶瑶回来了！你看，颜亮说怕你加班辛苦，特意给你炖了甲鱼。”

江广辉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催促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颜亮道个谢。”

江思瑶蹲下去换鞋，有一滴眼泪掉在了棉拖鞋上，很快便收干了。

谁也不知道，除了抬不起头的她……

谁也不在乎，为什么她迟迟不抬头……

赖雅琴兀自催促：“你赶紧给亮亮倒杯水。他去年就搬出去住了，就算不堵车，来回一趟也得一个半小时。这甲鱼还是他亲手炖的呢，就凭这份心，你也得记着人家的好。”

颜亮礼貌不缺，一派别人家的好孩子模样：“叔叔阿姨，跟我还用得着客气呀，咱们两家可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

晚饭时间更是难熬，整个过程看起来颜亮更像是这个家的亲儿子。

“最近要创卫，单位里是不是很忙？”

“还行。阿姨，您也吃一块裙边，补充胶原蛋白有助于美容养颜。”

“对了，评优的事找人打听了吗？”

“我爸妈帮忙探过口风了，应该问题不大。”

“亮亮去年就评上了，接下来两年很关键，努努力拿个三等功。”

“叔叔，您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

江思瑶像是过来蹭饭的外人，安静地吃完，再安静地收拾碗筷。

赖雅琴让她端着果盘出去跟颜亮聊聊天，她死活不肯，耗在厨房里刷碗。

颜亮当然能感觉到她在逃避，也没留太晚，喝过一杯茶就回去了。

江广辉说想消消食，一直把人送到了楼下，回来的时候还一直在感慨：“老颜有亮亮这么个儿子真是好福气，一战上岸，一点没让爸妈操心。”

赖雅琴一边擦桌子，一边高声附和：“刚才我就想说了，可当着亮亮的面不能承认你女儿的条件矮人一大截。放着稳定岗位不去考，非要去什么私人酒店。这要是撑不过五年倒也是好事，她吃了亏就知道铁饭碗的好了。就怕好死不死十年之后失业，超龄了就不能考公了。”

江思瑶抬头，在厨房的窗户上看见了自己模糊的面容。

双层玻璃有模糊的重影，一个是她，另一个是更年轻的她。她们都双眼通红、紧咬嘴唇……

可她早就不是学生了，她有工作，可以自食其力，如果家里待不下去那她可以出去租房子。

她决定不再忍让，但也没有激烈地发泄。只是委婉地表达了她会在自己选择的赛道上努力提升，不会让自己轻易就被职场淘汰：“我会努力考注会的。”

江广辉踱步到厨房门口，捧着茶杯喝了一口，俨然一派领导调研的腔调：“注会呢也是一种选择，但我觉得把你要懂得在最佳的学习年纪做最长效的投资。拿下注会只能说工作不愁，但未必稳定。”

“我不想考公！”江思瑶摔了洗碗布，她其实很想追问一句，他们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压根没把她当人。

可她今天没力气吵架，因为心里实在太乱了。

她在想前几次找颜亮谈的话，难道都是白费唇舌吗，为什么他还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她家里争什么表现？她还在想程靖川今天是不是很生气，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他认识的最差劲的人呢？

而父母却要她回答：“那你到底想干吗？！”

“我有正经工作，如果每个人都觉得进体制才是唯一的出路，那整个社会经济会瘫痪的。”江思瑶猛地转身，觉得有东西堵得她头晕心慌。仿佛一朝回到七年前，那时候的她把通讯录里的号码都拨了一遍。

“大伯，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小姨，真的不能帮我说两句好话吗？”

“奶奶，你最疼我了，你要是开口，爸爸说不定会同意的。”

……

手机烫得好几次关机重启，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给过她希望，哪怕只是口头的敷衍。

当时她也是站在厨房里，想喝口水再继续。

最后，她用仅剩的1%的电量把通讯录翻到了底。

那天，她收获了一个冷知识，特别特别冷。

原来，人哪怕好好站着也是会摔倒的。

类似的场面经历多了，她也久病成医，知道堵着她的是积压在心头的怨气，上不去又下不来更好不了。

江广辉脸色一沉，把杯子摔在灶台边：“别人进不进体制我管不到，人家的孩子下半辈子过得好我不沾光，过得差我也不兜底。瑶瑶，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明白爸妈的一片苦心呐？”

赖雅琴扶着额头，有气无力道：“算了算了，这两年为这个也没少吵过，帮她交过好几次报名费了，从来不肯去考。你要是自己不想考，那嫁个公务员也不错。夫妻双方总要有一个能确保未来几十年都不会失业。”

江广辉语气稍缓：“对，颜亮这孩子就挺好的。我和你妈从小看着他长大、知根知底的，他爸妈跟咱们又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了，你嫁过去不会受气的。关键是人家亮亮对你一片痴心，又不嫌弃你没正经工作。这么好的对象，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有什么资格挑剔人家？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一说这个我就来气！”

江思瑶尽量克制情绪，摇头道：“我跟他不合适。”

“你连个事业编都不是，倒是颜亮，说话就要提副科了。他等你那么多年，你就知足吧！”咬牙切齿的赖雅琴，抬手连戳了她好几下。

一字一句，一下一下，何尝不是扎在了江思瑶心头。

忍了一晚上，压抑的情绪终于还是决堤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你们能不能不要一直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我不认同你们的思想，更做不成你们想要的乖女儿，可我也没有那么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