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呢,好像也没有多少年,然而自己或者对方,却早已经面目全非,找不到旧日的影子了。
对视的那一瞬间,太阳好像变得无比耀眼,天地万物都被笼罩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只有站在最中央的人清晰可见,鲜活明亮。
那一瞬间之后,日光才慢慢黯淡下来——或许应该说,对视过那一眼之后,林绒才慢慢散了视线,看到了奚少凛身后跟随的其他人。
是说,奚少凛的身后,竟然密密麻麻跟着一群穿着军装的人。
而距离奚少凛左边最近的人,穿着一身军装,正义凌然中又有匪气不退,是林绒不认识的人,他看向林绒的表情,也是颇为讶异;
右边略后一步的人,林绒倒是认识,是管家的儿子,倒是朝林绒微微一笑,似乎是安抚他不要害怕。
因为大少爷回来了。
不仅仅是林绒感到意外,是没有想到奚少凛竟然回来的如此恰到好处,其他人更没有想到奚少凛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奚少凛回来了。
奚少凛竟然回来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阵抽气的声音,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带着海上未消的水气,与看到有人枪指林绒的怒气,叠加在一路上匆匆赶来积累的沉郁之上,让奚少凛虽然是翘着嘴角,却是是笑非笑,叫人看的心中发怵。
一片死寂的僵持中,人群中一个老头站了出来,对着奚少凛呵斥道:
“少凛!你带这么多外人来做什么!成什么样子,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旁边也有人附和说:
“咱们的家事,你叫这么多外人来,也不怕让人看着笑话。”
奚少凛收回视线,非但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反而绕了绕手中的枪支,慢慢的从人群中走进去,一边走,一边说:
“岂敢岂敢,我再没规矩,再引起多大笑话,可也比不上诸位,能够纵容一个赌狗在正厅开枪杀主家夫人啊。”
……
一瞬间的死寂后,人群中又响起窃窃私语声,林绒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放松下来,真如吃了什么定心丸一样,再无惧怕了。
奚少凛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瞬变的神色,一路走到那刀疤脸面前,垂眸看着对方瘫倒在地上,捂着被打穿的手臂在地上痛苦翻滚。
欣赏了一番对方挣扎的状况之后,才意犹未尽的说:
“果然多余,如今一只眼配一只手,倒是绝配了。”
这话可真是极尽刻薄了,非但众人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林绒也握紧手指,竟然可怜起来地上的人,心中又想……果然大少爷以前,对他还是仁慈的。
地上的人本就脸色惨白一片,听到大少爷嘲讽的声音,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只是不等他开口说话,奚少凛便凉凉开口:
“怎么,不服?你十天前强迫了一名少女,又将她弟弟打死,说说看,你失去一条手臂,到底是委屈,还是赚了天大的好处。”
这句话一出,倒是让地上的人彻底不敢再讲一句话。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想要开口说情,其中一人踏出一步,还没开口说一个字,奚少凛扫眼望去,定神看了一眼,便又一笑,说道:
“哦,三伯爷,您一大把年纪来凑什么热闹,不会是想着跟着起义,成功了也算一个开国元勋,能分点钱,给你儿子填赌债吧。”
这可也真是……极尽嘲讽之能事了。
三伯爷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须发皆白,走路都颤颤巍巍,此刻被奚少凛讽刺一顿,更是一阵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差点没自觉晕厥过去,周围一群人连忙扶着,三伯爷的儿子恼怒的看向奚少凛,骂道:
“奚少凛!你读了几年洋书,忘了礼仪不成,当着这么多族人的面,你气死长辈,难道不会于心不安吗!”
奚少凛背手在后,丝毫没有愧疚,慢悠悠的说:
“欠几十万赌债的又不是我,吸大烟的也不是我,要怪,不该怪你这个儿子不孝吗?”
“你……你吸大烟……啊!”
三伯爷原本还提着一口气,听着这样一句话,一把抓住了他儿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指过去,浑身颤抖的越发厉害,竟然是真的被气晕过去。
三伯爷的儿子心虚的左右看了又看,也不敢再说什么话,是怕奚少凛再抖露出什么事情出来,连忙也跟着离开。
剩余的人……一时间也是惊惧非常,既没有相当
最后,奚少凛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林绒身上。
他们隔着人群对视,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与山海。
林绒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也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大脑一片空白,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奚少凛等了片刻,等不到林绒主动开口,况且此刻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他便转过身,继续去“舌战群儒”。
局面已然被他控制下来,林绒明白这一点,也不再紧绷神经。
奚少凛一回来,就好像是一颗沉甸甸的石头落地,让林绒放心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比沉重的倦怠。
他甚至不记得这场混乱的局面是什么时候结束,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好像有人说话,有人让他起身,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落在柔软的床铺上,于是林绒立刻沉沉睡去。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天明。
甚至天色还未亮头,屋内仍是昏暗,但林绒已经再没有任何睡意,他想起来睡前的事情,好像是看到了大少爷回来了,应该不是梦吧。
林绒披上外衣往外走,绕过屏风,就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讨论声从外面传来,其中一道声音,让林绒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心情又再次激动起来。
那是大少爷的声音。
林绒放轻脚步,透过屏风中间的缝隙看去,果然看到奚少凛坐在主位上,意气风发的样子。
于是林绒松了一口气,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是觉得奚少凛回来了,一切事情,大概就能迎刃而解,他也不必再忐忑不安的强撑。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奚少凛回来之后,几乎忙的昼夜不分,争权夺势,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奚少凛倒是又频繁的回来这座老旧的庭院,有时候负伤,林绒不知道他是如何弄来的一身伤——如今的社会,似乎已经很少拼刀拼剑了,更何况奚少凛出入都有保镖护卫跟着,难道也会遭遇暗算吗?
那也太可怕了。
可林绒也做不了什么,至多在奚少凛回来的时候,默默地替他更衣换药,少不了肌肤相亲,奚少凛除了最开始有些僵硬,倒也没有和以前一样,说什么让林绒离开的话了。
只是沉默着,配合林绒的各种动作,叫旁人看了,或许还真以为他们是什么相依相守很多年,很有默契的夫妻一样。
这种想法浮现在脑海中的时候,让林绒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但笑过之后,却又失落。
准确的说,在最开始的欢喜之后,林绒的心便一点点的低沉下去,因为他与大少爷——哦,现在应该说是家主了,全无任何可交流的地方。
三年前他就没办法完全理解奚少凛说的那些话,更何况三年后呢,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天堑。
林绒也听说不少情侣夫妻间的故事了,甚至最能分离两个人的,除却外在的各种诱因,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找不到任何共同话题——便如林绒和奚少凛这样。
太太说,不用害怕奚少凛翅膀硬了会休妻——奚少凛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就算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情意可言,只看在林绒当年救过奚少凛,如今又帮他争取时间的份上,也绝不会抛弃他不管。
奚少凛是面冷心热之人,林绒不否认这一点,但越是肯定奚少凛不会抛弃他,却越是让林绒沉闷痛苦,尤其是二人一坐一整日的不说话,仿佛一开口说话,就会破坏掉这虚假的和谐,显露出二人完全不合意的见识与观点一样。
虽然是同坐一处,但一个人整日处理文件,一个人沉默的保养那只传承下来的古刀,全没有任何可以互相交流的地方,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奚少凛与他待在一处,或许是为了维系与夫人的表面情谊,或许是出于感激……但那不是林绒所想要的。
终于,这样对坐无言的过去好几日,在某一个人说“奚先生不考虑回去吗,要到这里来谈事,实在是有些坎坷了。”
等此人走后,林绒才状若无意的说:少……先生还是回去新庭院吧。
奚少凛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
“你要跟着我去新庭院?”
林绒:……
这个问题,又要怎么回答呢。
林绒不可谓不想,但他已经困在这个老宅里太久太久了,仿佛那些藤蔓一样早就生根发芽,就算有想探头墙外的心,却没有拔根断枝的勇气。
因为那太疼了。
至少在林绒的想象中,那是一件让他无比畏惧,认为会生出许多痛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