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蘅坐下来,把面前那碗面端得近了一些,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我有点饿了,你们二位自便。”
楚炼于是真的让店小二在姜蘅边上加了一张凳子,点了一碗跟她一样的面,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姜蘅的余光瞄到他的暗蓝色大氅飘扬而起,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站起来,将面碗往八仙桌的另一个角推,一甩自己的披风,坐好。
李卿言站在边上甚至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着,看姜蘅坐定之后,坐到她身边。
姜蘅见状,长吁一口气,不再做任何挣扎,低头吃起自己的面,福缘酒楼不愧是能够在长宁街这样食客挑剔的地方长盛不衰的饭馆,仅仅一碗热汤面也别有风味。
“内卫司今日无事吗,楚大人竟有此闲情。”李卿言挑起眼梢,丝毫不遮掩敌对情绪。
楚炼连表情都不曾有过多的变化,抚一抚衣袖,平静回道:“臣孤家寡人,自然不比北辰王府中妻妾成群来的忙碌热闹。”
“楚司使可不好污了本王清白,蘅儿在王府几日都看到了,可曾有哪位姑娘不成?”
“北辰王若是真为了二小姐的声誉着想,不必总将强掳之事挂于嘴边。”
“强掳?”李卿言看向姜蘅,“蘅儿在府中,吃穿用度皆以王妃规格待遇,不开心吗?”
姜蘅将一口鲜汤咽下,胃里有了些东西,总算暖融起来。
她轻咳一声,将手上的餐具磕在汤碗中,直起脖子左右摇了摇,偏头看向李卿言,挤出一抹笑:“王爷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倒是一如既往出众。”
说罢,她对上楚炼的眼睛,自己也有些迷茫不清到底在寻什么,总之结果是没有寻到,便低下脑袋,忍了忍鼻中汹涌的酸涩之感,开口道:“楚大人,你我一日未成婚,我便是自由身,实在不必像监视内卫司的罪人一样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她眨着眼睛,眉毛皱了一皱:“况且婚事未必能成,你我还是保持些距离,免得京城中风言风语流传,耽误大人再觅佳人。”
姜蘅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捕捉的错愕,这并不难猜,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从来都只有旁人求他的份,如今被他自己光明正大地拒绝,惊讶错愕都再正常不过了。
她朝着楚炼微微一点头,奔向雨帘之中。
她不过在面馆中坐了两刻钟,绵绵秋雨便瓢泼而下,很快把她的头发打湿。
姜蘅伸手去解披风,头顶的雨忽地停了。
抬头,姜蘅应上一对漆黑的双眸。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姜蘅是最不例外的,哪怕她怨气在心,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身形撞进自己的眼睛里,心跳就是会漏一拍的。
他平日里甚少穿这样暗色的衣服,除了官服,清一色的水绿天青乳白,光风霁月。
“你的风寒不久前才好,不便淋雨。许多事情并非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见我,你何时想问,我何时解答,可好?”他问完这句话,头微微一动,眸色温和试探,脊背也为她轻轻折弯。
这是一把情人伞,两人若是都不想要被雨淋着,需得肩挨着肩,手挽着手。
他们二人相对而立,雨水模糊了姜蘅眼中的街景,她便挪开视线,清晰地看见他的半边肩膀被雨水濡湿,肩上的毛绒无力塌俘下来。
他给了台阶,姜蘅觉得自己如果就着台阶而下,自然万事顺遂无虞,二人还能笑笑闹闹地同往常一样,甚至日久生情也未可知。
可她没有理由,她只是不愿意这样混混沌沌的,趁如今为时尚早,她要奋力自救,拉自己出这个会迷失沉沦的深渊。
姜蘅笑了笑,握住他伞骨一样的手,朝着他的方向轻轻一推,自己便落进雨里。
“多谢你的伞,但我自己可以回去。”考虑到他对她的病体近乎体贴的关怀,她也应当说同样的话,“楚司使大病初愈,也应当注意身子。”
恰巧一辆马车赶在风雨之中,她招停,坐进马车中。
“小姐要去哪?”
姜蘅想了许久,说:“去京郊。”
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朦胧烟雨之中缩成一个小点,车轨溅起的泥水痕迹也尽然被冲刷一净,仿佛这条道上再无人迹。
李卿言站在福缘酒楼的台阶上,目光飘到忽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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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内。
“公主。”李乐嘉身边的碧芜替她卷好凤仙花染指的叶子后,将一旁伺候的侍女们赶去别处,拉上房门。
李乐嘉瞥了一眼窗外的雨,问道:“都妥贴了?”
碧芜点头应下:“长公主的生辰与忌日离得近,有心人怀疑您会去祭拜,竟然向陛下挑拨,多亏您谨慎。”
她嘴角微微抽起,眼睫一扇:“本宫迟早会让父皇知道这件事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先皇后身子不好,长公主膝下无子,待您如亲生女儿一般。”
李乐嘉的瞳孔微微颤动:“可是她入狱之时,本宫没能救她。”
碧芜在她的背上轻柔地抚顺两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公主忘了长公主的嘱托吗?羽翼未丰者先自保,事成之后,便是您为先皇后一族和长公主殿下平反之时,长公主做得,您也做得。”
李乐嘉不再言语,只是轻飘飘地点了点头。
端阳长公主李寅受驸马叛国罪牵连入狱,十一月十五问斩后,被废为庶籍,无法葬身皇陵,李乐嘉偷偷命人将她破碎的尸首安置埋葬于京郊西蟒山。
十一月初十是李寅的生辰,而李乐嘉选择在每年十一月十一到十三这几日中挑一日前去祭拜,既为了避免惹人疑心,又恰好选在李寅正式垂帘听政的日子。
李乐嘉的指甲染好了,这一季的凤仙花汁鲜艳,她的指甲上从甲根的艳红逐渐淡开,露出肉粉的颜色来。
她把指甲在面前比了比,问道:“平西将军与阿炼的消息怎么样了?”
“平西将军启程镇西关后不久,陛下召集诸大臣共议,原要举荐秦侍郎之子为玉门关将领同守西部,被姜相出言拦下。”
李乐嘉挑起眉稍:“本宫记得,秦侍郎向来与吴王交好。”
碧芜点头:“正是,二人在朝堂之上的裙带关系人尽皆知,吴王在举荐时虽不便出声,却自有爪牙投其所好,姜相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姜相为人倒是宽和,我们恰好可以利用他与吴王争锋多年的仇怨。本宫听闻,最终举了郑贵妃的表哥赴玉门关?”
“是。郑御史对科举作弊案公主搭救一事感恩戴德,如今也是郑家回报之时,西部乃大周多年心腹大患,把持住西部诸将与王亲,日后大有裨益。”
李乐嘉看向碧芜的眼光中多了几分赏识:“你现如今也是机敏许多。”
碧芜垂下眼眸,唇边带笑:“多谢公主夸赞,奴婢想多为公主分忧。”
李乐嘉扬起头颅,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你跟随你师傅,知分寸便好。”
碧芜从前是李乐嘉贴身侍女的徒弟,那位侍女年纪渐长,便培养了下一批侍女在李乐嘉身边侍奉,碧芜跟了李乐嘉两年,是最得力的一个。
她看向李乐嘉颇具威严的眼神,即刻便跪下来:“奴婢谨遵公主教诲!”
她亲自抬手,将碧芜搀起来:“阿炼呢?”
“今日下午长宁街上,姜二小姐似乎与楚大人生了嫌隙。”
李乐嘉冷笑:“怎么?阿炼说留着她有用,倒把这姑娘的性子养野了?”
“依奴婢之见,这姜二小姐确实是个有个性的,可需要奴婢派人前去提点?”
李乐嘉摆手:“不必,本宫用得到的人,会让她心甘情愿地帮本宫。”
“还有一事。”
她挑眉:“什么?”
碧芜凑近李乐嘉的耳畔,悄声道:“公主可还记得北辰王死于三年前的未婚妻林氏?姜二小姐同她的容貌,着实是像。”
她眯了眯眸,恍然大悟:“本宫一直听传闻道是北辰王与已故的未婚妻年少情深,却不曾见过这位林氏,原来他如今接近姜蘅,是这个缘由。”
“奴婢不过猜测,若是他以此为障眼法阻碍公主,便不得不防。”
李乐嘉嗤笑:“他不会,本宫的这位风流皇叔,本宫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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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蘅到达京郊宅院的时候,周妈妈对她的到来感到惊讶,替她将车费付清后,赶紧替她撑着伞。
姜蘅进了自己的屋子,屋中的陈设一应不变,她还没坐稳,周妈妈又忙着去厨房里给她煮姜汤。
她想叫周妈妈停一停,但又知道这实在没什么用,所以直接作罢,倒不如表现得积极一些好让周妈妈开心。
周妈妈以为她在姜宅受了委屈,险些又老泪纵横,她只好又几番安抚陈情,说自己只是想她了。
跟周妈妈一同用完晚膳,她瞧着窗外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便舒舒服服地在自己的小床上躺下来,反正秦婉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找人来寻她。
“这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手镯,我前几日替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漏了。”
绸布打开,里面好好地放着一只金镶和田玉手镯,金丝勾成的祥云式样上嵌绿色翡翠,通体花丝工艺包裹,玉呈水白色,澄澈清透,一看便是上好的材料。
姜蘅盯着这只镯子看了一会儿,太阳穴上闪过一瞬的刺痛,痛意直达她的心口处绞起,她蜷缩在床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落进她的耳中,也不那么清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