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泛起黑灰的雾气,四周的树影模糊阴森。
隐约传来布谷鸟悠远的叫声,带着深夜的凉意。
金色的鸟笼矗立在湖中央。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管家神情凝重,
沉默地跟在轮椅后面。
轮椅上的青年,脸色比白天时见到的更为苍白病态,
双颊青灰,若不是纤长的睫毛偶尔颤动,
几乎像是一具尸体。
他穿着板正的黑色礼服,即使坐着也不见一丝褶皱,比素白的长袍多了几分冰冷的侵略性。
管家赛叔上前用钥匙打开雕花铁门,
这里的花枯萎了大半,凋敝的花瓣堆积在地上。
花架下的雨幕装置只有一两枚琉璃珠在摇曳。
他们白天一起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享用点心,一边畅谈的桌椅还在那里。
他们用的那套手绘花卉纹样的金边骨瓷,只剩零星碎片掩埋在落叶中。
原本一片生机的花房失去了色彩。
不是因为岁月流逝难以捉摸,而是主人刻意将它弃置在这里,不敢轻易触碰往昔的回忆。
这里给宋青阳带来的视觉冲击是最大的。
他白天才在此享受每一片叶、每一瓣花舒展的滋养。
夜晚就见到这里生命力衰颓,连同建造它的主人一起。
此时,宋青阳的视角由上帝视角变为第一人称的视角。
但是另外两人似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宋青阳在旁边飘来飘去适应现在的状态。
他现在......好像是一个灵魂体。
好神奇,第一次在梦里变成这样。
他试着去戳赛叔严肃的脸,还有纪暄和瘦削的肩膀。
他们都没有反应。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纪暄和脸上的表情变得苦涩。
赛叔转动已经干涸的美人鱼雕像,伴随着沉闷的声音,喷泉池下出现了一个幽深的地道。
一眼看不到尽头。
宋青阳震惊,这里底下不应该是水吗?
于是跟了上去。
赛叔在前面提着一盏煤油灯,纪暄和跟在后面,他飘在旁边,
没有一个人说话。
地道坡度低缓,
时不时有一股阴风擦过耳边,火光明灭闪烁。
转过第一个弯后,
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刚刚那阵沉闷的声音。
脊背发凉。
宋青阳转身飘回到出口,地面正好合上。
他只能又摸黑向下飘去。
赛叔和纪暄和都不见了,他撞在地道坚硬的墙上,突然向下坠落。
睁眼是床头灯柔和的光线,身下的大床松软而温暖。
他这是梦醒了?
宋青阳动了一下手腕,听见清脆的碰撞声。
他目光僵硬地顺着床头的铁链一直到自己腕子上的手铐。
这是作甚?
想要再抬头看看四周,眼冒金星,顿感无力。
透过层层床幔,一个身影在向他靠近。
宋青阳无力地打开眼,纪暄和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冷漠。
你白天可不是这样的啊喂。
然后他就听见自己嗤笑了一声。
这是他能发出的声音?
这种既带着轻蔑又有几分嘲讽的感觉......
宋青阳在心里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不过他发现,现在的这具身体他只是有五感而不能操纵。
一只纤细冰凉的手触上他的脸,
给宋青阳吓得一激灵。
事实上“他”只是厌恶地移开了脸。
“听说你两天不吃饭了。”
宋青阳又脱离了“他”的身体,
飘到了纪暄和身后。
难怪一点力气也没有,原来是不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
床上的“他”神色恹恹,额前过长的黑发垂到眼尾。
还挺有忧郁美男的气质。
可到底怎么回事,
“他”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还有“他”和纪暄和之间的诡异氛围。
宋青阳飘出床幔。
这个房间很大,木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
叩击墙纸下的墙壁,至少包了一层减震隔音材料,
有点橡胶钝感的回弹感,这墙撞不死人,他莫名想到。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摆件,也没有窗户,像是一个深藏于山洞里的巢穴。
以一个拱形的门洞分界,外面还有一个客厅。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
靠墙放了一组超大尺寸的沙发,以他的身高可以竖着在上面躺下。沙发柔软得有一种夸张的膨胀感。
另一面挖墙做了书架,他一排排扫过去,有整套的漫画、小说、工具书......倒挺符合他的兴趣。
沙发对面也是一个拱形门洞,不过稍微窄一些。
原来是浴室和厕所。就没有可以关门的设计是吧。宋青阳腹诽。
脑海里却浮现起一些“他”脚上扣着链子的场景。
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书页,一坐就是一下午;
或者在浴室冲澡,水流从黑湿的头发流过眼睛;
坐在地上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他”一直面无表情,甚至有些麻木。
脚腕上的链条刚好够他在这个范围行动,
时间长了出现一些刻板行为。“他”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从书架前取出一本书坐下,过了一会又把书放回去,再把同一本书取出来坐下。
如此反复......
被人豢养在地下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无力沉闷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
某天,“他”甚至开始期待一个人的到来,渴望有人来探望,和他说话。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愤怒、哀恸,试图用绝食来抗争沦为宠物的命运。
宋青阳像鼻子前蒙了浸水的纱布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
“别碰我,太恶心了!”
房间传来“他”的叫喊。
宋青阳飘到房间里。
床上的“他”如一只惊慌的鸟,挥动着手远离纪暄和。
不顾手腕被磨出血痕,那根一头固定在床头的铁链被“他”拽得绷直,不断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纪暄和也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一边操纵轮椅向后退一边出声安抚“他”:
“青阳对不起,我只是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慢慢停下了挣扎,只是睁着眼盯着前面。
又来了,这种空洞麻木的表情。
宋青阳感同身受地绝望起来。
“我求你,
放我出去吧。
我真的不记得你。”
“他”的泪水由眼眶一直流到下巴。
“求你了。”
“青阳......
我们明明已经要结婚了。”
纪暄和垂着眸子,
盯着他不能动的腿。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他”对上轮椅上的青年失落哀伤的神情,
仿佛被刺痛般偏过头。
“你忘记了吗?
今年三月份的春天,就在花房里,你向我求婚了。
我当时在看吊瓶里的捕蝇草,一转身,
你就单膝跪在我面前。
装戒指的盒子是月白色的瓷盒,上面画着紫色鸢尾花,盒子的边缘镶嵌着一圈银边。
你的眼睛,那么亮。
打开戒指盒时,卡扣轻轻发出了声音。
然后你郑重地说:
‘我们结婚吧。’
在那个场景下,
我的眼泪几乎是立刻涌出来了。
你知道我有多么盼望.......
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那时晔知也在场。
你说过,
等你去一趟鱼人岛回来,秋天我们就举行婚礼。”
轮椅上的青年喃喃道,他似乎是回忆起甜蜜的往事,脸上泛起红晕,连嘴角都不自主洋溢着一点愉快。
但他每说一句,每加深渲染一个细节。床上的“宋青阳”脸色就阴沉一分,最后“他”的表情回归冷硬:
“纪暄和,
我想我没有必要为你的臆想负责任。
你难道就这么缺爱?
我已经要被你折磨疯了......”
听了“他”的话,
沉浸在回忆里的纪暄和,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他的瞳仁彻底失去了光采。
无论“宋青阳”再怎么喊叫哭泣,他都没有再做出反应。
直到床上的人昏厥过去,赛叔领着家庭医生进来,一群人围上去。
纪暄和退到一边,
看着他们给床上的人检查,输营养液。
往日大片绿意的花房荒凉杂乱,宋青阳飘在空中用手指
拨弄着吊瓶里残留的一株猪笼草圆筒形的捕虫囊。
身后忽然吹来一缕清朗的风,那由细线串联的琉璃珠倾泻而下,泠泠声中浮动着三月粉团蔷薇的香气。
宋青阳看向下方。
一对爱侣在拥抱。
阳光透过穹顶的五彩玻璃落在他们紧靠的肩膀上。
这一刻,
像是新人伴随着婚礼圣洁的乐曲,正接受天使的祝福。
看来还有一个细节,纪暄和你没有说。
那就是,
他好像哭得比你更惨呢。
宋青阳默默飘走。
纱制的帘幔将灯光滤得轻柔缥缈。
在这橙粉的云烟中,轮椅上的青年执着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头凑近床上的人。
......
真奇怪,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宋青阳打开窗户,
山间带着潮意的晨风吹过他的身体,
心脏湿漉漉的。
一片静悄悄的深蓝中,飞鸟融入的远山黑色的轮廓。
这时的宋青阳还不知道,这个梦只是开始。
——
粉团蔷薇的花语是:“爱的誓言”,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紫色鸢尾花的花语是:爱意的使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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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境①金鸟笼|手铐|脚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