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宛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幽州的清晨分外壮美,一轮红日自水天相接处喷薄而出,半空的朝霞流光溢彩,映在浩渺的若水河面愈发绮艳不可方物,蟹壳青,翠粉,嫣蓝,虾红,古玉黄,渐次出现,最终化成金灿灿的明黄,浮光跃金的水面间或点缀着丛丛芦苇,不知名的水鸟高吭一声,灵巧的身影忽又隐匿在荡悠悠的苇草中。
一弯碧水绕过高城深池,沿着连绵不断的各式军帐,战车,幡旗荡漾开去,围绕着几经加固的城池营垒。
整个幽州防守的最中心,坐落着宣抚使的行辕,这里是防御突厥的核心。
尹思宛看着眼前分外壮阔的美景,如在梦中。
脑子里闪回昨天最后的场景,她没出息的被吓晕了,是一个极俊美的公子出手救了自己。
这是哪里?那人是谁?
尹思宛从若水河畔又游荡回自己昏迷时呆的房间,向附近驻守的侍卫打听了一下昨日的公子在哪里。
侍卫悄咪咪瞅了她一眼,眼中跳跃着压抑不住的好奇,随即目不转睛一脸严肃的指了指裴济的住所。
尹思宛走后。当值的另一个侍卫拿胳膊肘通了那人一下:“你疯了,随随便便暴露将军的位置,是嫌脑袋在头上呆的太安稳了吗?”
指路的侍卫高深莫测的瞅了同伴一眼:“你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啊,你知道那姑娘是谁?那是将军亲自带回来的女的,你懂吗,女的,这么多年了,将军严守军令,别说女人了,连母猪都快成稀罕物了,将军今儿而破天荒带回来一女的,你说我该不该指路?”
同伙挠了下脑袋,他并没有亲眼见到这件事,想想将军平时生人勿近的样子,真不敢相信他会对女人法外开恩,他犹自不服气道:“不是说将军只是顺手救下她吗……” 可到底不再阻止了。
尹思宛的出现,可不止让底层的兵士们好奇,连谢希逸也不能免俗,汇报军情之余,也不免拿这件事调侃裴济。
“听说你这次剿匪收获颇丰,去时还是形单影只,回来时就有佳人作伴了?”
裴济白了他一眼,风轻云淡的将视线放回手中的简报。
谢希逸被这事儿勾的心痒痒,他裴济什么时候成了怜香惜玉的人了,搁往常,就算是顺手救了个人质,能丢几两银子,再把人训斥一番,让他们莫要抄近路走小道,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何时把人带回来过。
虽然,军营中一向有不得纳女的规矩,可一向,军令对上层阶级的约束力几近于无,裴济就是收容个女人,也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这条律令早已废弛多年,幽州之外的各军营争相蓄养歌舞伎,时不时的,中军大帐总会有些靡靡之音,这已是总所周知的秘密。
可裴济对这种事深恶痛绝,他以身作则,甚至处罚一个违反此令的中层官员,那人还颇有点来头,跟朝中重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裴济顶着压力处罚了他,这才镇住幽州大营的不正之风,谢希逸其实不大相信裴济会自毁长城,这么说,更多的是在调侃。
不过这调侃里多少夹杂些酸味,自从那件事后,裴济莫名其妙染上了怪癖,最讨厌同别人有身体接触,连自己这个从小玩到大的伴读也不例外,这会儿听说,裴济竟搂过那姑娘的腰,谢希逸心中着实不是滋味了。
当然,谢希逸是不会承认的。
他伸手夺过裴济打掩饰的简报,盯着相交多年的好友,充满八卦意味的问:“唉,你怎么把人带回幽州大营了?”
为什么呢?裴济垂眸,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他何以出手管了这闲事。结论很清楚,因为她的声音太像了,太像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只是这个理由,裴济不会对谢希逸讲,他淡淡道:“自然是为你擦屁股,若不是你安排有误,他们一行人也不会被卷入我们的计划中来,落得伤亡惨重的下场,你说,我还能看着他们自生自灭吗?”
谢希逸被堵的心塞,一想,这的确是自己的过失,尴尬的说不出话。
一阵敲门声拯救了他,裴济也有些意外,这个时辰似乎并不该有人来,他眉心微蹙,道了声:“进。”
谢希逸一回头,看见了尹思宛的脸,顿时觉得,裴济先前找的把人带回军营的理由,一下站不住脚了。
迎面走来一个俏生生的姑娘,素衣白裳却无端透出惊心动魄的美丽。雪肤、乌发、红唇。莹白如玉的一张鹅蛋脸上镶嵌着精致的五官,两弯浓淡适宜的柳眉,一双清明澄澈的杏眼,眼帘微垂,现出双眼皮的褶痕,连开合的弧度都那样恰到好处,就如同写意山水画中的留白,神来一笔,整个画面霎时活了起来。当她看着你时,眼底仿若盛着一汪秋水,流露着探不到头的静默,眼波流转,又透出别样的灵动与狡黠。
愣怔了好一会儿,谢希逸才回过神来,转头对着裴济挑挑挑眉,呵,我信你个鬼。
裴济没搭理他,目光在尹思宛身上淡淡一瞥,冷声问道:“说吧,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尹思宛打量着裴济和谢希逸之间的关系,很快就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头儿。尹思宛对着裴济福身,盈盈下拜。她还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从眼前人周身的不容忽视的清贵气度也能得知,此人必定身份不凡。
她咬着下唇,嗫嚅道:“小女姓尹,名思宛。是来幽州寻亲的。小女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说完,赶紧补了一句,此番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公子大名,小女子归家之后定有重谢。”
“不必。救你只是顺手,你既无事,就早日离开吧。”说完,取了条案上的一支毛笔,在奏报上批了准字。送客的意思十分明显。
尹思宛酝酿了一肚子的客套话就这样被堵在嗓子眼,一时尴尬的不知所措。
她当然不能走。
她带来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这个时候可不敢一个人上路。
谢希逸在一边看好戏,撇撇嘴不说话。
裴济写完,看了眼立在门口当门神的尹思宛,眼中尽显疑惑。
尹思宛只好叹了口气,脸上轮番表现出为难,无奈,又楚楚可怜的表情。最后勉强弯了弯唇角,明明在笑,可偏偏让你觉得她咽下了无尽的委屈心酸。
这样一番唱念做打下来,她活灵活现表现出了一个遭遇苦难,又善解人意,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倔强小白花形象。
从前,这一招,百试百灵。她只要对那些男人笑一笑,羞涩中带着些凄楚,就没有人能硬着心肠,对她的为难视而不见,总是体贴有周道的主动凑上来,为她提供帮助。
可裴济偏偏是个例外。任凭尹思宛悉心维持含蓄羞涩的笑容,直到脸都要僵了。也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丝毫不见裴济有任何表示。
眼看着,自己就要在这儿站到天荒地老了,尹思宛无奈承认此招的确行不通,她在心里暗叹口气,直面裴济审视的目光,将内心的请求说出口。
“这位公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眼下我的护卫折损大半,我在此处又举目无亲,能不能拜托公子送我去寻亲啊。”
尹思宛越说心里越没底,人家肯相助一次已属仗义,眼看着他们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样子,心中大抵也料定,这两人不是缺银子的人,恐怕也不会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帮自己一次。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了想,又给自己加了个筹码:“我是秦王殿下的表妹,此番正是来投奔他的,两位公子放心,待到小女寻到表哥,一定会请求表哥犒赏两位的。”
尹思宛为自己的小聪明暗暗得意,嘿,这下,看在秦王的面子上,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出手相助了。
果然,裴济开口了:“你要投奔谁?”
尹思宛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骄傲的说:“秦王殿下。”
站在一旁当摆件的谢希逸正无聊,不想峰回路转,还是给他赶上了热闹,他瞅了一眼毫无所知的尹思宛,用了十二分的功力憋笑,只是眼睛瞪得溜圆,嘴角不停抽搐,看着十分滑稽。
裴济看了眼谢希逸不值钱的样子,十分想给他赶出去。思索一番,最终选择无视他。
他放下手中笔,集中精力来应付眼前有些令人头疼的情形:“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多了个表妹?”
嗯,表妹,什么,表妹?
尹思宛脸上得意的表情还来不及收一收,就被裴济这一番话雷的外焦里嫩。她瞅了一眼裴济,再去看看谢希逸,两个人都不像同她玩笑的样子,心中已然相信了面前之人,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秦王殿下。
这是什么鬼运气啊,她刚刚在秦王本人面前,想着撒谎使花招利用人家。她挣扎着问:“你是秦王?可他们,不都叫你将军吗?”
“我领着征北将军的名头,在军中,他们自然称呼军中职务。”
尹思宛马上换了一幅面孔,她三两步扑倒在裴济面前,抬起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情真意切的抓住裴济的袍角:“表哥,人家可算找到你了~”
裴济忍耐了一下,没忍住,伸手将自己被惨遭蹂躏的袍角解救出来,看着其上斑驳的折痕,眼皮跳了跳。
尹思宛哪里知道秦王有不喜人接触的怪癖呢,她一心想着蒙混过关,洗刷自己在秦王面前留下的不良印象,趁着裴济伸手扯袍角的时机,一把拉住裴济的手:“您看,丽妃娘娘的祖父正是我太爷爷的三表兄,如此以来,您不正是我的表哥吗。”
尹思宛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真诚。
裴济上一秒还在为自己的袍角默哀,此刻感受道细腻温热的指腹触摸时,微痒的触感,像羽毛划过,他一把抽出手来,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尹思宛反应不及,连带着被推搡倒地。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眼圈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抬头一看,裴济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脸色是病态的苍白,整个人怔怔立在那儿,一言不发。
尹思宛被这紧张的氛围一吓,眼泪凝在眼眶欲掉不掉。
他就这么嫌弃自己吗?
谢希逸也没料到裴济反应会这样大,也是,这些年来,他身边人都知道他的怪癖,轻易不会冒犯,他赶紧走上前,扶起尹思宛,默默离远了几步,关切的问:“你还好吧?”
裴济冷静下来,面色仍有些苍白,可除此之外,一切如常。他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失态,良久才冒出一句:“姑娘到底为何而来,不妨直说,本王恐怕没有福气当你的表哥。”
尹思宛懊恼极了,这下好了,刚见面,她就把人得罪透了,还帮忙呢,秦王殿下不给自己的父亲罪加一等都属实是大度了。
现在绝不是说实话的好时机。
她咬着下嘴唇,可怜巴巴,还染着迷离水光的眸,怯生生望着裴济:“我实在没有地方去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
裴济还没答话,谢希逸出来敲边鼓:“哎呀,人小姑娘都这么惨了,就让她在这儿多呆几天,咱们又不缺这一口饭,现在撵她走,她在晕倒在半路,咱不白忙活一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