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幽州。
朔方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迟,三月暮春,江南山明水秀,陌上花繁的时节,雁荡山脉皑皑积雪才象征性地融化些许,勉强充盈了山谷附近大大小小得溪流沟壑。春草颤巍巍的探出头,不知不觉间连成一大片,倒也现出点勃勃生机的味道。
一声悠长的布谷鸟叫之后,谢希逸从藏身的石块后探出头,对分散着遍布山谷的手下比了个暗号,一切妥当后,他猫着身子,一路溜到裴济藏身的地方,撩起袍角,选了个得劲儿的方式蹲在裴济身旁,探头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裴济的肩膀,轻声道:“放心吧,今天妥妥的把这帮孙子都留在这儿。”
裴济瞅了眼凑在自己身边谢希逸,眉心微皱,他忍了忍,最终默不作声的拉开了同谢希逸的距离,道:“这些流匪经验丰富,你莫要掉以轻心,当心露出马脚。”
谢希逸把裴济的动作尽收眼底,幽怨的盯着裴济,愤愤揪了一片细长叶子叼在嘴里,含糊嘟囔道:“殿下这毛病没得治吗?跟个大姑娘似的,碰一碰也不行,旁人也就算了,咱俩可是有着坦诚相见的交情啊。”
裴济脸一黑,后悔没在第一时间把谢希逸这张破嘴堵住。他顺了口气,无视旁边碎碎念的同袍,只目不转睛观察着山谷里的动静。
谢希逸没人搭理,悻悻歇了唠嗑的心思,转回正题道:“还是你聪明,自从上回秃鹫岭一战,北狄溃败,小股的散兵游勇集结起来,打家劫舍,为祸一方,还时不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点小动作恶心人。”
说到这儿,谢希逸亢奋起来,眼睛一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前段时间,我们围追堵截,给那起子小人逼得弹尽粮绝,如今,我们又安排了人,假扮过路的商旅,啧啧,我就不信那些人对那两大车的物资不动心。只要他们敢露头,保管叫他们有去无回。”
裴济不见喜怒,忽然,他目光定在一处,身体前倾,肩背的线条线条绷的笔直,与片刻前放松的姿态截然不同。
谢希逸讷讷闭上嘴,顺着裴济的目光看过去,谷底的羊肠小道上已经有了动静。
随着一阵稀薄烟尘升起,耳畔围绕着嘈杂的声响。
这声音,对他们行伍之人来说,再熟悉不过。那是骨碌碌的车轮声夹杂着嗒嗒马蹄声,原本细小的声音,在山谷奇特的地形中四散回荡,越发清晰起来。
谢希逸来了精神,一辆马车疾驰过谷口,车身震荡着前行,谢希逸在眉骨间搭了个凉棚,往后一瞅,马车后追着一溜挥着刀,骑着骏马的昂藏汉子。
谢希逸把嘴里叼的那根破草一吐,指着那伙匪徒,对裴济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鱼儿上钩了。”
裴济没有管谢希逸的眉飞色舞,他看了下面的情形,一丝不对劲儿涌上心头:“你不是说,准备了两大车物资吗,下面被追的马车了,可不像是能藏得下这么多东西的样子。”
谢希逸原本还在感叹,这个老六,装得真像,马上就要把匪徒引进包围圈了,被裴济这么一提醒,忽然反应过来,是啊,这辆马车,好像跟自己安排的那辆并不一样。
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讪讪瞧着裴济,哼哼半天挤出一句:“这好像真是过路的商旅。”
裴济没跟谢希逸算账,他微微皱眉,这辆马车的情形只怕不好。
拉着马车的马匹固然神骏,可毕竟负重,身后追逐的匪徒一个个又精通马术,还没等踏入他们提前布置好的伏击圈,马车已经被匪徒包围了。
车夫看着这些磨刀霍霍的汉子,心有戚戚然,只得敲了敲车壁,向里面的小姐示意,请她拿个主意。
尹思宛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从小被爹爹如珠如宝的宠着,生平遇到最大的苦恼不过是今日艳丽的桃花裙该配什么样的妆容,选择什么样的钗环才能让自己在各式雅集宴饮中拔得头筹。
她此行虽然带了些护卫,可都是是看家护院的本分人,那里是这些凶神恶煞的匪徒的对手。
可此刻她是整个队伍的主心骨。
她千般惊恐万分惊惧,全都不能显露出来。
她打消龟缩在马车内不出去的冲动,先安抚了同坐在马车内的惠娘,取下帷帽,遮住自己大半身形后,缓步下了马车。
惠娘不放心她,说什么也要跟她一起。
劫匪中一个看着像是头目的人物,挑眉,视线在尹思宛周身游走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说了一句北狄语,他身后的歹人们一个个仰天大笑了起来。
尹思宛固然听不懂蛮语,可也察觉了这笑声中的不怀好意。
她强忍着汗毛倒竖的不适感,故作镇定,开口道:“诸位好汉,我们一行人不过是来幽州投奔亲戚的,并未携带贵重东西,当然,若是几位看的上,马车连同车上的财物都可以留给诸位,只求不要伤人性命。”
那头领竟是会说汉话的,他听懂了尹思宛的话,用怪腔怪调的汉语回复道:“那可不行,兄弟们辛苦一趟,这么点金银可打发不了,你留下,给兄弟们加餐。”
他身旁的匪徒一个个附和起来,挥着手中的大砍刀吆喝着叫好,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
贵生是此次车队的护卫首领,一向对尹老爷忠心耿耿,见道小姐受辱,自是气愤难当,他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当即领着护卫同那群匪徒战在了一起。
尹思宛紧张的观察着战果,情形如她所料,匪徒仗着高居马上的优势,猫捉老鼠似的戏弄反抗的护卫,击败一个对手后,也不着急一刀毙命,换着花样的在护卫身上捅几个窟窿,听见他们痛苦的嚎叫,快意大笑起来,更有甚者,用马鞭套住护卫的脖子将其在地上拖行。
也就撑了片刻,护卫们节节败退,泰半护卫倒地不起生死难料,场上唯有贵生还在勉力支撑,他的情况也十分不好,大腿上被砍了一刀,腰腹上还中了一剑,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急得尹思宛眼前发黑。
惠娘像护崽的老母鸡似的,一把将尹思宛护在身后,瑟缩又警惕。
尹思宛嘴巴一抿,红了眼圈,小鹿般清澈的瞳眸里,蓄满了泪水,既为眼前的护卫,也为自己。
她还以为自己提前梦见前世的不幸,是邀天之幸,等着逆天改命的,原来只是为了换个死法吗,平心而论,这结局还不如上辈子呢。爹爹还在牢狱中等着自己,苏恒那小人还没得到报应,那些欠了她的坏人们一切安好,自己却要悲惨的死在这儿,天理不公啊。
尹思宛在脑海中想像自己的死状,愈想愈不甘心,她虚张声势道:“奉劝诸位不要太过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秦王殿下的亲眷,你若对我不敬,秦王殿下是不会放过你的。”
匪徒们对了个眼神,轻蔑地笑了起来。
下一秒,首领放肆的笑意僵在嘴角,一枝利箭穿喉而过,他甚至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已经被夺去性命,嘴角凝滞的微笑,诡异而狰狞。
失去意识的首领跌落马,包围车队的人群瞬时慌乱了起来,他们慌忙列队,摆出防御的阵势,一个个却心有余悸。
这人分秒之间,夺走了同伴的生命,可他们甚至找不出他的具体位置。
连这慌乱这注定持续不了多久,婉转悠扬的鸟鸣声霎时间响彻山谷,隐匿群山间的鸟群被唤醒,叽叽喳喳附和起来,此起彼伏的鸣叫飘扬回荡,久久不散,偏生是在这样的日暮时分,每一声都是不祥的预兆。
情形不对。
每一个匪徒,都意识到了,可,没用了。
就在他们全神戒备的时间,山坡上忽然滚下累累巨石和滚木。
携雷霆万钧之势扑面而来,速度之快,来势之猛根本无从抵挡。
尹思宛哪里见过这场面,拉着惠娘就要往马车后躲。
可匪徒也不傻,唯一能遮蔽的地方,自然个个抢着去。
尹思宛刚朝着那个方向走了没几步,混乱中被一把推开,她重心不稳,摇晃着就要跌落在地上时,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腰。
尹思宛神思不属,恍惚间只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掌克制放在自己身后,手心向前平推时,掌心稍用力,羽毛挠过时的触感,微痒,尹思宛未及反应,作乱的手已经离开了她的腰际,隔着衣衫握住她的手腕,尹思宛不懂武功,却由衷觉得来者的轻功极好,控劲儿更是绝佳,他漫不经心几个动作,带着尹思宛躲过所有冲撞,最后稳稳立在混乱之外。
他将手指放在唇边,轻撮一声,宛转悠扬的鸟鸣声打着旋儿回荡在空旷的山谷,经四周山崖的聚拢后,又合力冲上云霄,宛如一只轻盈的云雀。
随着这一声响动,四周的伏兵仿若得到了指令,纷纷从藏身之处集合,对敌人进行最后的绞杀。
尹思宛痴痴回头,深觉,来者的相貌实在没有辜负这一场浪漫的邂逅。
她第一次觉得,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原来向涛对嵇康的赞词也不都是夸张。
她回头恰好撞进他的眼眸,一汪深潭下蓄着暗涌,她屏息仿佛全部的心神都被他攫取。
炽热的视线打在裴济脸上,这种直勾勾的注视,引得他微微皱眉。
尹思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收回了目光,理智回笼,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战局,那些匪徒眼看中计,一个个骂骂咧咧,其中一个为着脱身,竟然劫持了惠娘。
尹思宛顾不上失礼了,一把扯住来人的袖子:“公子,还有惠娘,救救她。”
声音圆润甜美,似流珠碎玉飞溅玉盘,尾音上扬,原本软糯的声线陡然有了几分劲道,脆生生似易折的冰凌。这独一份的声音,与尘封多年的记忆重合,裴济猛地看向尹思宛,隔着帷帽,隐隐绰绰显出优美的轮廓。
裴济眼眸渐深,眸中情绪晦涩难辨,那一刹那,什么东西仿佛喷薄而出,但也只是仿佛,几息后,一切归于沉寂,湮灭无踪。
尹思宛无知无觉,还希冀的看着裴济。
裴济没说话,只是默默伸出手,他的手下会意,将弓箭递给他。
裴济搭开箭,轻描淡写的动作却陡然在空气里激起肃杀,他握着箭羽,拉弦、瞄准、放箭,一气呵成。
尹思宛只听见那支携雷霆之势的箭撕裂长空而发出的‘嗖嗖’声在耳畔呼啸而过,而后正中歹徒的喉咙!那人本正要向惠娘藏身的地方摸过去,上半身甚至还随着惯性走了几步,糊里糊涂丢了小命,软绵绵的倒地身亡。
兵士将惠娘从敌放中解救出来,连同几个尚且有呼吸的护卫一起。
随后,是收尾的活儿。
裴济方胜利的毫无悬念,不过,他有意识的留了几个活口,好由他们领着,一举端了敌方大本营。
裴济扫了一眼身旁的姑娘,长帷帽掩住了大半个身子。他并不能观察到她的神色,只是她微微颤抖的手仍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瑟缩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裴济眉心一跳,声音毫无波澜:“你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良久没有听到回答,裴济疑惑转头,只见尹思宛直直的倒向地面,情急之下,裴济一把揽住她的腰,颠簸中,帷帽掉落,较好的容颜曝露在天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