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怡苑。
“陛下来了——”
随着门口小宦官的通报声传来,范饰月慌乱起身。
她连簪子都没有簪,华服也没有穿起。
只剩下这一副雪肤桃腮的妍丽脸庞,告召着众人这是个越不施粉黛越有韵味的美人儿。
尧焻脚步声近了,她缓缓低头作礼。
其实她本不用摆出这么一副低姿态,只是自从在西域营帐里那一夜和尧焻互通心意以后,她便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尧焻相处起来。
他们本就是夫妻,未来也要好好做夫妻,可她恨久了,久到已经不知道怎么爱人了。
总之,感觉没法面对自己的夫君,便浅浅低着头,佯装行礼,实则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皇后不必行礼。”
威严的炻帝说着,便手一挥,遣散了周遭下人。
范饰月这才抬起来。
想要说些属于夫妻间体贴的温言软语,却感觉嘴被黏住了,始终开不了口。
尧焻倒也没有和她谈情的意思。
他直直开口道:“崔相有罪,朕决定罢免他的职位,由你父亲暂代这第三位丞相之职。”
“至于惩罚崔韬惩罚到什么地步,就是朕此次前来和你商量的事情。朕说过,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皇后你。所以皇后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吧。”
范饰月险些没站稳。
“崔相……犯了什么罪了。”
听到皇后问话,尧焻似是早就知道她有如此反应似的,并没有答话,而是用一双鹰眼静静睨着她,仿佛有罪的是皇后,而不是崔相。
范饰月定定看着尧焻,仿佛在透过尧焻,看河水里的一个影子。
那个河水里的影子,就是一直如镜子般照出她命运的,和她拥有相同命运的崔韬。
尧焻说得轻描淡写:“他协助朕的夫人出逃,掩盖朕的夫人逃亡痕迹。这算大罪,还是小罪?”
范饰月一怔。
其实,这件事早晚都会被自己这个帝王夫君发现,只是自己心中一直抱有不切实际的希冀,以为崔韬协助自己逃亡这件事永远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她未曾喜欢过崔韬,那崔韬也在她被封后之后,亦深深埋藏了自己的情意,后来只是帮她私下查了陛下秘兵,在朝堂上适时支持她的观点而已。
他们有着如此相似的人生,却又在大羡灭亡之后,彼此的人生从连成的一条麻线变成了被扯开的两端,互相背对着,越走越远。
可惜这样的另一面的自己,即将被帝王发罪。
若与帝王的女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其罪责之重,可想而知。
她同情崔韬,就是同情她自己。
她想帮崔韬,就是想帮被扯开麻线的另一端的她自己。
可是……
她那快被泪水模糊了的目光,又移到了面前冰冷冷的帝王脸上。
可是,那帝王,也是她的夫君啊。
她什么时候把她的夫君真正放在心上第一位过呢。
第一位可以是她的阿翁阿娘,可以是她们范家的前程,可以是权力,可以是已经灰飞烟灭的大羡王朝,但从未是她的夫君过。
第一位,从未是她这位给了自己皇后之位,给了自己封地军队,给了范家辉煌未来,给了自己无限包容的夫君。
虽然她知道,她只要故技重施,威逼利诱,一句话便可免掉崔韬的罪责。
可是这句话一旦说出口,该多么伤面前这位夫君的心呢。
这可是自己的夫君。
是上元节替自己做虾灯安慰自己的少年郎,是替自己寻来商谦君教训的帝王,是时时刻刻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夫君。
“崔相有罪……”范饰月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四个字,接着说道,“但凭陛下发罪就是。”
尧焻冷眼看她,眼神中有一丝惊异,似是不信她能这么坦率地任凭和自己有过竹马情谊的男子,就这么受重罚。
范饰月抬眸,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又说道:“但求陛下,看在崔相有功的份上,流放也好,关进天牢也好,留崔相一条性命,也不至于使天下有功之臣寒心,也显得陛下宽厚德政。”
皇后的这句话,前半句宛然是在为崔相求最后一丝情,后半句却又像是在为尧焻考虑,并没有与崔韬有半点私情的样子,只是在提醒尧焻做个宽仁得人心的帝王。
尧焻冷哼一声。
范饰月最后这句说得实在是巧妙,不愧是他的皇后。
罢了,总之今日一看,确实是没有多少私情的样子。
“朕答应你,饶崔韬一命。”尧焻嘴角带着淡淡得胜的笑意,又吩咐外面婢女道:“这几日服侍好你们皇后,多加留心。朕看皇后面色苍白,恐是旧疾犯了。”
外面小貂小惠等一众婢女应声道:“是。仅尊陛下吩咐。”
……
范宅又变成了范相府。
范家终于有了大摆宴席的机会,还邀皇后回家看看,范饰月便答应了,挑了一天日子回家探亲。
范饰月刚进范府,便看到万姬趾高气昂地,在为难辛氏。
“夫人啊,你这几天筹备宴席,可吵到我们好几个人睡觉了,是不是应该小点声啊。”
万姬是范恭最宠爱的几个姬妾之一。
辛氏表面则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停解释着承办宴席实在着急,请求姬妾们的谅解。
这画面,范饰月没进宫之前,就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以前她都是冷眼旁观,毕竟辛氏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而她也一直懒得管范府里细枝末节的琐事。
现在……经历了前后两辈子的事情,范饰月突然对人伦纲常有了更深的理解。
“大胆万氏,竟敢当众为难我母亲。”
范饰月缓缓踱到二人身边,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羽林军,有着能压倒人的气势。
她浅浅笑着,指着辛氏道:“她是我的嫡母,也是当今皇后的嫡母,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她指指点点。”
万氏看着身着华服的范皇后,以及她身后威严肃穆的玉林军,吓得赶紧请罪道:“皇后……皇后我不是这个意思。”
辛氏则嘴巴微张着。
她也不曾想过,这个徒有其名但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的嫡女,居然有一天会帮自己。
这时一群人簇拥着范恭出来了。
范恭见这情景,眉头一皱,对万氏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打扰我夫人布置宴席者,将以家法处置之!”
万氏抬起头,刚要辩解,但见范恭这严肃的神情,似乎是认真的,于是掩面低头,讪讪离开了。
范恭见自己地位显赫的嫡女终于回家了,于是笑着迎她进内院:“皇后,里边儿请。”
脸上全然不见刚才的愠色。
父亲总是这样,不管与别人发生了什么,该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还是有该做事情的模样在。
范饰月倒也不会在人前表现出和父亲有一丝的生疏。
即使父亲阻止她去西部边境帮尧焻,即使父亲对自己的青梅竹马狠下毒手推其下台。
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她还是和父亲,和范家,是捆绑在一起的利益体。
进了范府的内院,布置更是精致了起来。
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手,抬着盆栽,玉器,十分热闹,也彰显着范相府将有比现在更大的规模。
范饰月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她父亲两辈子的愿望算是达成了。
她父亲范恭倒是没有关心她的这些内心思绪。
范恭笑着给她介绍议事厅里的客人:“这是益相家的公子,益蒙。”
范饰月随着父亲手指去的方向,看到一个儒雅男子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对着自己客客气气地行礼:“小生见过范皇后。”
这张桌子上有两盏还往上冒着热气的茶,一盏在这个益蒙面前,一盏在她一个很熟悉不能再熟悉的人面前。
范微卿。
范微卿也婷婷袅袅地跟着站起来,动作幅度不大,却引起了益蒙的注意。
益蒙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关切。
这样子,论谁都知道,范恭请益相家的公子上门,是为范微卿说亲来了。
而范微卿也确是这等书生最容易喜欢的那类女子的模样。
看样子,范饰月不用担心这庶妹嫁过去,夫家不喜欢了。
范微卿这波折了许久的婚事,看来终于要完成了。
“不必客气了。”
范饰月笑着让他们别行礼。
一眨眼间,范饰月忽然好像看到了上辈子的一些事情。
上辈子她在弥刹军战败、为大羡自尽之后,范微卿还是通过了各种手段,嫁给了公子霏。可惜庄王一家谋反一事,是在她嫁过去之后被发现的。所以庄王一家被流放的名单,也有她。
千娇百媚的庶妹,最终死在了边远苦寒之地。
又一眨眼,范饰月便又回到了范府的议事厅,看到自己父亲、庶妹、益家公子一群人和和美美说话的样子,显得刚刚她的浮想很不切实际很遥远。
自从她被尧焻从寅都带回来之后,她好像偶尔地,断断续续地能看到一些上辈子的事情的片段。
亦不知是真是假。
这辈子,好像很多事情都在改变,变得往好的方向了去。
“来来来,也来看看你皇后妹妹。”
范恭领着一个人到范饰月的面前,打断了范饰月此刻的思绪。
“瑶姬身份卑微,怎敢称皇后为妹妹。”
范饰月再一抬头,便看到瑶姬熟悉的面庞,以及瑶姬旁边傻笑着的范棘。
看来范恭把范微卿接回来的同时,把范棘等一波范家人也接回来了。
范恭对着瑶姬鼓舞道:“你都嫁给棘儿了,皇后怎么不算是你妹妹?只不过咱们私下这么讲就行,到了那宫里啊,还是得拿出一副尊敬的模样来,不然小心陛下要了你们的脑袋。”
周围人都被范恭这段话逗乐笑起来,瑶姬则是一副害羞的神情,不敢跟着这些人一起笑。
范饰月仔细看着瑶姬,内心感慨万千。
她去西部边境帮尧焻,结果尧焻的事情帮好了,人家瑶姬的家乡被尧焻弄出了那个鬼样子。
不过自己让范棘照顾瑶姬,倒是歪打正着,成全了一桩美事。
在自己这段时间忽视的大梁那块土地上,也许发生了许多她不知晓的温情脉脉的事情。
看着瑶姬容貌仍是明媚的模样,范饰月想着,她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