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这一声吆喝如同惊雷,炸的顾君如有些头皮发麻。自从前世周羡渊跳下悬崖之后,她脑海中无时不刻都在浮现他摔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却不想大梦重生,她竟然又可以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有血有肉、全须全尾的周羡渊。
顾君如有些激动,扭头就要往外走。青霜见状慌忙伸手拉住人,拧着秀眉劝道:“老夫人向来不待见二公子,娘子还是莫要掺和这些事了。一会奴婢去知会丹朱姐姐一声,叫她出面处置便可。左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青霜这话说的寻常,顾君如却越发的不是滋味。前世的周羡渊已然落的那般凄惨,重活一世,她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顾君如心中打定主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着说道:“如今阿姑和长兄都不在,家里出事总归不好。我姑且还算这府里的半个主子,遇事总得出面做个主。”
青霜噘嘴,不情不愿的道:“既是如此,那么奴婢陪娘子一起去。”
青霜说着话便从衣桁上取下披风,仔细的给顾君如系在肩上。主仆二人简单收拾一番,这便出了门。
春寒料峭,刺骨的北风迎面刮来,顾君如下意识紧了紧领口。察觉到娘子畏寒,青霜连忙上前几步,替顾君如挡住回廊外侧的冷风。
周家人丁稀薄,所居院落只有三进,横窄纵深,布置的倒是十分雅致。望着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顾君如难免有种恍惚之感。若非有青霜伴在身侧,她很难相信自己已经死过一场。
可偏偏人生就是这般荒诞难料,曾经远去的人,眨眼之间又出现在了身侧。那些故去的生命,也再一次变的鲜活。只可惜物是人非,很多东西都已经变的不一样了。
按下心中复杂的情感,顾君如匆匆步行。半柱香过后,主仆二人来到前庭。尚未跨过月亮门,便听见厢房里传出一阵朗朗读书声。
周家在沙县地位尊崇,加之周老爷常年在京城为官,为博一方贤名,便从京城请了一位儒师,将自家一半的院落分出去开立了私塾。顾君如前世在周家生活了八年,从未见过传闻中这位周老爷的面。倒是这私塾一直都开着,直至周家母子相继离世,她也始终出资赡养着先生。
只是因这学塾里的学子与顾君如年岁相仿,为了避嫌,她鲜少到前庭来。如今周羡渊出了事,她也就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行至门口,顾君如微微放缓了脚步。抬手整饬了一下鬓边乱发,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仪态端庄的迈步进门——自前世与周羡鱼成了亲之后,她便成了这周府正经八本的少夫人。积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不管到哪都得端着少夫人的架子。如今重活一世,分明年纪还只有十六岁。只是醒来的太过仓促,顾君如反倒将这些细节都忽略了。
见自家娘子这般少年老成,青霜微微扬眉,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忍住了。
主仆二人穿过月亮门,尚且未看清院中的形势,远远的便听见有人激动的吼了一声:“撬开了……里面还有东西顶着门。”
“快快快,赶紧的撞开。”
话音落下不久,里面便传来很大的撞击声。顾君如心中一沉,连忙加快步伐。绕过漏窗墙,便看见许多身着白衣头戴儒巾的学子簇拥在一扇门前。为首的两个学子手中抱着一根粗木,正一下一下的撞击门扉。
端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与其说他们是在撞门,倒不如说是攻城来的更贴切些。
顾君如行至院中,刚想开口问话,恰巧人群之中有一人眼尖,看见顾君如进院,连忙拱手上前见礼:“周……顾娘子,您怎么过来了?”
看了那些闹闹哄哄的人群一眼,顾君如蹙眉道:“听闻这边出了事,我便过来看看。这里究竟是怎么了?”
此书生姓赵,乃周家外姓远亲。因着岁数大上一些,又与周夫人搭了些亲戚,故在私塾里担任些管束之职。
往常周二公子出事,周家向来无人出头。今日顾君如出面,赵书生便料定不妙。他向来心思活络,极会维人。眼下见顾君如面色凝重,便笑着打圆场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同窗之间产生了几句口角。待会将那二人抓出来,稍微劝解一番也就罢了。”
回首望了身后那群人一眼,赵书生笑道:“说来也是怪得很,阿渊这几日脾气越发的不好了。以前有人说他,尚且还能听几句,而今却是半句都说不得了。”
赵书生语气虽不咸不淡,但话里责怪的意思却很明显。顾君如觑他一眼,并未接话,目光笔直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等周羡渊出来。
往常在周老太面前编排周羡渊,总能落几声赞许。如今见顾君如神情冷淡,那赵生也自觉无趣。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侧身道:“这里都是男子,吵吵嚷嚷可是乱的很。顾娘子不如先行回去,等会事情了结了,小生定会派人给娘子一个交代。”
顾君如仍是没动,望着他道:“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自然是公平公正的处理。谁错了就挨罚道歉,一切都按照学堂的规矩来。”赵生答的义正言辞。
顾君如赞同的点头,面上方有了点笑容:“说的好。”
正当此时,那边一群人终于撞开房门,如开了闸的洪水般一涌而入。屋内吵闹了片刻,有几个书生抬着一个人退了出来。那被抬着的人鼻青脸肿,双腿短粗,肚子鼓得像扣了口锅,并不是周羡渊。
赵生见这人伤的严重,连忙迎上前去,关切道:“怎么回事?”
那人疼的嗷嗷直叫,宛若杀猪一般:“周青那个狗娘生的,他竟然砸断了老子的一条腿!”
正当此时,那屋内又涌出一批人来。这些人推推搡搡,五六只手紧紧的锁着一个少年。
观其身量,这少年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与身后这群学子相比,他的身体显得异常纤细柔弱,一双剑眉像拧麻花似的紧紧拧在一起,脸颊上有几处擦伤,嘴唇却始终倔强的抿着。
这便是十三岁的周羡渊,因常年吃不饱饭,发育的始终比同龄人晚。与前世相比,他的性格阴沉许多,也并不爱笑了,眉眼中的憨厚隐去不少,目光中隐隐带着恨意。
顾君如却无暇顾忌其他。再一次见到活着的周羡渊,她心中有些激动,甚至不顾身份的走上前去,伸手推开了那些绑着周羡渊的学子。
周羡渊历来不受待见,周老夫人不拿他当人,连带其他学子也轻视他。今日他与同窗产生龃龉,这些人本打算趁机教训他一番。岂料还没等动手,便被突然出现的女子阻止住了。
这些人不识得顾君如,但见她生的貌美如花,个个不由得心旌荡漾。
青霜见状不对,连忙闪身上前将顾君如挡在身后,口中喝道:“放肆,不得对我家娘子无礼。”
赵生闻言也觉得不妙,连忙上前挡在青霜身前,同一众学子说道:“此乃周老夫人养女,周大公子的……义妹,烦请诸位客气一些。”
听闻顾君如身份,这些人震惊有之、恭敬有之,态度油然端正不少。
周羡渊目光复杂的看了顾君如一眼,一侧拳头紧了紧,最终还是无声的低下了头。
因着顾君如出现,众人光顾闹哄哄看美人,一时无暇顾忌躺在地上的伤号。那人眼下断了一条腿,动一下都困难,只得抻着脖子嚷嚷:“哎哎我说诸位,都别光顾看美人了,再不管管,在下这条腿怕是就要废了。”
赵生这才扭头吩咐旁人:“先将钱公子抬回去医治。”
那位胖墩墩的钱公子被人搀扶起来,坐直了上半身,寻出一柄扇子摇了摇,意味深长的看着赵生:“你待如何管教这狗娘养的?”
“你说谁是狗娘养的?!”听到这个词,周羡渊猛然抬起拳头,怒气冲冲的对着那人砸了过去。
赵生见状连忙上前阻拦住人,他的身量高大一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周羡渊擒在手里。
“周青重伤同窗,坏了学堂的规矩。一会我自会去通知周管家,叫他将周青扔送到后山去清猪粪。钱少,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本少若是一日腿没养好,他周青就一日不得回学堂读书。如此,才算公平。”
“那是自然,就依了钱少的意思。”
赵生与那钱少眉来眼去,三五句话便给周羡渊定了罪。顾君如在三步之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不由气的猛火上窜。
先前那赵生口口声声说要公平公正的惩罚,她还信以为真。眼下亲眼所见,方才知道这些人竟如此过分。
那厢钱少与赵生达成了协议,挥手命两个学子将自己抬起来,大摇大摆的便要向外走。
顾君如转头看了周羡渊一眼,见他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肩膀,跟个没娘的乞儿似的,心中登时一痛。想也不想的上前拦住钱少的去路,冷声道:“慢着,我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