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可是随侍先帝左右二十余年,先帝和扶苏的父子关系如何,我比丞相还要清楚,长公子刚毅武勇,信人而奋士,为人又仁善,先帝为了培养他亦是耗费不少心血,可他非要在朝堂之上多次直言上谏,丝毫不留情面,先帝的确对他失望。”
赵高把玩着手中玉玺:“况且就在陛下准备巡上林苑之时,扶苏曾上了一道奏疏,听说与册立太子有关。所以这一次,他必死无疑!”
“中车府令又是如何得知?”李斯面上仍是带着犹疑:“长公子向来直言,不正是说明陛下有意纵容吗?若非如此,身为帝子恐怕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是先帝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李斯沉默不语。
胡亥看了看帷帐,颇不放心道:“我现在想,父皇的尸体不作处理过不了几天就要发臭了,怎么办?别人会不会怀疑?”
“这样吧,陛下喜爱吃鱼,实在不行就弄些鲍鱼过来,还有在上林苑打到的猎物,一并放入御车,以便遮掩尸臭。”赵高道。
“什么?!”李斯此刻心中却是懊悔万分,他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做呢?他岂非辜负陛下?若陛下的魂魄在看着自己......李斯被自己心中所想吓到,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首:“陛下......陛下,臣对不起您......臣已经走上绝路,不能再......不能再回头了。”
赵高嫌弃道:“死都死了,又不能复生,丞相何必惺惺作态,要做就要做绝,我让阎乐尽快着手准备。也别等明早了,现在就抬到车上去。”
望着殿外的大雨,赵高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还有两个人必须尽快处死,否则必成我三人之隐患。”
“谁?”李斯谨慎道。
“蒙恬、蒙毅,”赵高拿起那半块虎符,细细端详一番:“以陛下的名义赐死他二人,让他们兄弟和长公子一起下去陪伴先帝吧。”
胡亥倒是有些犹豫:“这......这恐怕有些不合适,蒙恬蒙毅倒也没犯什么罪,无凭无据处死他们,怕是会激起朝野震荡。”
“殿下言之有理,莫说这蒙恬率大军北击匈奴,修筑长城,他死了谁来接替他的位置?”
“自然是武城候王离。”
王离为长城军副将,如今收缴蒙恬的兵权由王离接手,作为受益者又怎会拒绝?
“好!”胡亥拍手称道,脑海中满是自己身着皇帝玄袍,在那麒麟殿之上耀武扬威的风光模样:“先生助我,朕就是大秦皇帝!”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层层帷幔中“患疫病离世”的对他疼爱有加的父亲。
诏令急迫,即使天降大雨,使者也必须领命速回咸阳。
皇帝的遗体被赵高精心挑选的侍从,以及对胡亥忠心耿耿的仆人抬到了御车上,这个时候去找鲍鱼恐怕有些困难,九月的天已经渐渐转凉,赵高倒是不担心尸体会散发出什么味道,但为了让胡亥放心,他们还是把那些打来的猎物、祭祀后剩余的祭品置放在了车驾四周。
咸阳.长公子府
“秦皇帝诏,朕巡天下,祷祠山川,祭祀先祖。今扶苏行走朝堂十有馀年矣,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不遵朕言,目无君父,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使者和上辈子一样来的猝不及防,上辈子他还没和蒙将军商议完如何与冒顿开战,外面就传陛下使者至,长公子扶苏、内史蒙恬接诏。
这辈子他在整理近期走访民间的心得,长公子府就莫名其妙的被宫中禁军围了,陛下的使者、丞相府舍人、十八公子府门客,护送诏书的御前军,熟悉的面孔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谁懂啊,重来一次又要被赐死了!
而且死的可能比上辈子还快。
扶苏面无表情的跪在地上,怪不得父皇离开咸阳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原来早就有此想法,但毕竟是血脉至亲,不想亲眼看着自己死在他面前,故而都是以这种遥赐诏书的方式了结自己的性命。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公子妇静姝与他一同跪在地上:“扶苏,千万不要相信,陛下怎会赐死你呢?”
“怎么不会!父皇憎恶我,已是数年之积......”虽然反复上书的事情他确实干过,但是“日夜怨望”绝对是冤枉他了,前不久他还劝陛下要以储君为重,多加培养扶植,不要在弃子身上浪费时间精力。这都能被陛下曲解?
皇帝的太阿剑被丢在扶苏面前,高高在上的使者鄙夷道:“陛下另有口谕,十八公子聪慧机敏,慈仁笃孝,与诽谤君父的叛逆乃天壤之别。待回朝后立十八公子为太子,带至身旁教导,若长公子不愿体面赴死,那只好由下臣相助。”
“陛下还说了什么?”扶苏拿起那把剑,种种过往涌上心头,太阿剑是原楚国镇国之宝,故秦王后芈臻送给嬴政的礼物。
前世扶苏自裁之时,儿时往事历历在目,昔日越是美好越是衬得今朝惨痛凄凉。
使者随即大笑:“公子就不要再拖延下去了,您的妻子儿女可都在府中,公子赴死,还能于后世留下贤名,若是不肯,只怕公子妇和两位小皇孙都在劫难逃了。”
“陛下还说公子身上有一半楚人血脉,单凭这一点,陛下就留不得你。”
......
“我不信。”秦楚联姻数百年,嬴秦子孙身上当然有楚人血脉,不止他嬴扶苏有,他爹嬴政也有。
使者被他这句不信整懵了,眼珠子提溜一转又开始背诵赵高教给他的话:“公子不信便不信罢,楚女本身无罪,可陛下憎恶逆贼熊启,所以与他相关的人陛下自是千般防备。”
扶苏阖上眼眸,心想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为何扶苏在外而亡,在内亦而亡?
重来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对于扶苏来说,只要那个发下赐死诏令的人是嬴政,答案就是会。
但人非草木,岂会无情,扶苏不是丝毫不在乎权力、名利的圣人,也不是永远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两世交织的情绪,悲伤、失落、不解、迷茫全部积攒在心里,倘若此刻见到嬴政,他定是要问上一句:“在陛下心中,扶苏真就如此不堪,真就该早早死去为太子消除隐患吗?”
“阿父——”院子里动静太大,幼小的孩童被吓到哇哇大哭起来,静姝心中一痛,于奶娘怀里接过儿子小声哄着,九畹边哭边跑到扶苏身边,抱住他的腿:“呜呜呜呜阿父不要死......”
“畹儿,对不起......”他不希望这种场面被孩子看到,弯腰抚了抚女儿的小脸:“可是阿父更希望你们都能平安。”
难道要拼个鱼死网破吗?那样谁也保不住。
“不要——我求你不要!扶苏......”静姝哭求,府中侍者跪了一地,无一不在哀叹自己将来的命运,为人仁善的长公子要被陛下赐死了,他们这些人会被流放到哪里去呢?
“公子难道要违抗陛下诏令吗!”
“陛下的车驾不日抵达咸阳,届时公子未曾奉诏自裁,便是犯下谋逆大罪,长公子府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了!”使者指着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高声逼迫:“谋逆者当以车裂!”
胡亥的门客看扶苏还在犹豫,又继续催促道:“若非十八公子苦苦哀求,陛下可不止要赐死你一人这般简单。陛下在上林苑同十八公子讲,公子扶苏是芈姬之子,又和叛秦的昌平君有着莫大的血脉联系,不过是占了长子的名头不得不重视,所以他磨炼长公子,准许长公子出入朝堂,寻访民间,可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给十八公子扫清障碍罢了!陛下真正在意的只有十八公子。”
意指人家父慈子孝,君臣相得,早就想把你个碍眼的除了。
......
“好!真是太好了......”扶苏持剑而笑:“我自问无愧于父皇,无愧于大秦,如今父赐子死,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好在这一次没有牵扯蒙将军,也算将国之柱石留下了。
“陛下驾到——”
这一嗓子把在场所有人都给喊懵了。
府门大开,禁军成列站至两侧,皇帝身着常服,虽雨夜兼程仍不见倦色,随同皇帝一同而来的有内史蒙恬、上卿蒙毅、太医令夏无且。
若说府中众人只是惊异,那被胡亥、赵高派来下诏的人却是惊恐慌乱,一个个跪在地上抖若筛糠,其中有一人甚至当场晕死过去。
这几人在嬴政看来已与死人无状,不过眼下他最为关注的,也只有扶苏。
短短的几步路,像是比一生都要漫长,嬴政觉得自己已经知晓了前世秦二世而亡的原因,所谓的二世皇帝根本就不是扶苏!他的扶苏会如同今日这般接下印有皇帝玉玺的诏书,然后在使者的催促与讥讽中含泪挥剑自刎。
加盖玺印的诏书、昭示皇帝身份的太阿剑,莫说在这长公子府中,就算在三十万长城军的营帐里,负隅顽抗又能如何?
在他们看来是皇帝铁了心要杀儿子,上一世没有人知道皇帝已病逝沙丘,帝国传至万世的心愿已在长公子自刎的血泪中化为泡影。
“把剑放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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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