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宫中廊道,遥望空中孤月,嬴政又想起一位故人,那位曾令他发自内心感慨“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故人——韩非。可惜他永远留在了秦王政十四年,唯有一卷卷竹简长伴君王。
当年李斯给韩非送去毒药,如今李斯被自己以鸩酒赐死,荀子的两位高徒,法家集大成者,皆是不得善终,以一种令人遗憾的方式落幕。
可若那个被自己拜为左相的人是韩非,或许就不会有矫诏一事发生。
未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十月末,赵高、胡亥、李斯矫诏谋逆案以三人伏诛结束。此案牵连者甚广,然皇帝立储,不宜大肆杀戮,故只将赵高三族男丁处死,说是三族,算上女婿阎乐也就五个人。
据说赵高被腰斩那日,上卿蒙毅监刑,皇帝亲临咸阳闹市,不仅如此,皇室年龄稍长的公主公子也到了现场,按理说这种血腥场面实在不宜观看,但是谁让赵高把大家的恨意都给拉满了呢?亲眼看着仇人被处死才能放心。
然而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目睹铡刀落下的那一刻,荷华还是没能控制住的尖叫出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上眼睛:“他死了吗?”
“应该还没死,但是你现在千万不要睁眼。”嬴婋一脸平静又无奈:“大姐你真不该凑这个热闹。”
“是挺骇人的,早知道是这样,咱们几个还不如去郊外跑跑马。”阴嫚这几日住在宫中,来之前魏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观刑,当心夜里做噩梦,她不听,现下已经在后悔了。
荷华透过指缝,似乎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在地上蠕动:“为什么看到这种场景,就好像自己也经历过一样,甚至比这种还要痛苦,浑身上下像被碾过一遍,好疼。”
嬴政站的离女儿们不远,恰恰听到她这一句,于是踱步到荷华身边帮她捂住眼睛:“别看了,让他们送你回府,婋婋和阴嫚也回去,女儿家看了害怕。”
扶苏也跟着过来:“阿父说得对,别说你们看了害怕,我看了也......”
“怎么,你也害怕,要为父帮你把眼睛捂上?”
“那倒不是,阿父又打趣我,”扶苏有点不好意思:“赵高毕竟是个大活人,活生生砍下去,内心有所触动实在是太正常了。”
作为秦帝国第二尊贵的人,扶苏虽然有些排斥那些严酷狠厉、不合情理的刑罚,但若用在大奸大恶之人身上,便是怎么都不为过。
嬴政正想说些什么,顿觉掌心一片湿热,拿开一看,大女儿在默默流泪。
“可是我真的感觉自己被杀过,比这还要残忍,难道是......上辈子呜呜呜呜”
“不怕,有阿父在,谁敢欺负你们?”嬴政轻轻揽过女儿耐心安慰:“回去让少府挑几件礼物给你们几个压压惊。”
“那我要马厩里跑得最快的马儿!”公子高举手发言。
将闾捶他一下:“你不都有好几匹了,父皇马厩里的宝马都被你牵走了。”
“诶,你们不懂,最该压惊的就是我,”公子高叹了一口气:“谁让父皇给我取名‘高’呢?”
“没关系,你姓嬴、氏秦,他姓赵,不一个姓。”
“要我说还是大兄的名字最好听,父皇偏心,越往后就越不用心取名字了。”
“没有啊,我觉得还好吧。”
.......
扶苏看着一众弟妹在那讨论名字,不由笑出声来,凑近嬴政同他讲:“父皇取名真的很用心,嬴大树、嬴小花、嬴大门、嬴......长得高、嬴小老虎、嬴小嫚......哈哈”【1】
他本来想说还有头嬴猪,不过那孽障可比不上小猪,说他是猪都脏了猪的名。
嬴政表示真的很无语,这话我没法接。不过他的心情在一众儿女的笑闹中渐渐放松下来,前世二世而亡的阴影似乎也烟消云散。
阴嫚扯扯嬴政的衣袖:“阿父,我们在赵高被斩成两截的尸体面前又笑又闹会不会影响不太好?”
也是哦,尸体实在有碍观瞻,还是赶紧丢乱葬岗好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朝堂上下几乎都在皇帝的带领下调整律法。
秦以法治天下,可法的标准是什么,绝非一成不变,故步自封。嬴政本就是一个善于开拓创新的人,前世最后一次巡游他曾亲临大禹葬地、亲祭大禹之陵,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也称得上是在赞同长子一直在讲的“仁”。
帝国是一辆疾驰的马车,耐力再好的马儿也禁不住时刻不能停歇的奔跑,他需要休养生息。嬴政期望天下人“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2】,只是作为第一位皇帝,不以重威,何以压制蠢蠢欲动的六国遗贵?前世他一直认为与民休息的事情应该交给扶苏来做,自己先大刀阔斧的改制,对外战争、消耗人力的工程应该在他这里终结。然后,马车刹不住了。
所以这一次他或停或缓了各项工程,中断阿房宫建设项目,在矫诏发生后又命御史大夫、廷尉等修正秦律,自己带头对谒杀罪作出相应更改。虽然期间被其他事宜耽搁了,廷尉府又以审讯矫诏三人为主要任务,但是如今案已了结,秦廷上下便可一心更法令,故而这几日廷尉府、御史台的简牍可谓一车车往章台宫送。
这些基本都是地方官员负责将本地大小案件审理的爰书逐级上报廷尉府,廷尉府据此撰写需要修缮的律法,再与爰书统一分门别类整理,将奏疏呈给皇帝。
此刻扶苏真的很佩服他父皇是有什么样的毅力能看完这么多简牍,还都是统一式样的那种,一点新意都没有,枯燥乏味的很。毕竟前世皇帝大包大揽,即便作为唯一拥有参政机会的皇长子也没真正接手过批阅奏疏这件事。
但是今非昔比了,有一部分奏疏交由他批阅,完毕后再呈给皇帝。
所以和过去外派的工作不同,现如今他每天的工作流程大致是卯时开廷议,下了廷议看奏疏。这些事情大部分需要在章台宫完成,基本没有时间回东宫。
“等律法修缮完毕,朕给你休假。”
扶苏将毛笔搁置在笔架上,双手托着下巴:“我倒是觉得最该休假的是父皇,您根本就不把夏太医的话放在心上。嘴上还说什么无且爱我,唉!都是骗人的。”
“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放肆了,敢调侃为父。”嬴政手有点痒,隔空指了指他:“无且时常入宫为朕调养,朕体魄强健,你不必为此担忧。”
不得不说,这一世现年四十七岁的父皇比上一世状态好的不是一星半点,虽然不想承认,但上一世这个时期的父皇是有些偏执在身上的,他好像很着急,对任何人、事都充满了紧迫感。
扶苏拿着手中竹简犹豫一下:“那......父皇还要找仙药灵草吗?这是您之前发的函,县令回复了,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以后都不找了。”已经是驾崩过一次的人,嬴政现在对长生的执念虽然没有过去那么强烈,但很明显,他并不想和扶苏讨论这个问题。
“我记得有一个叫徐福的方士,问您要了童男童女,出海找仙药去了,他还能回来吗?”
“如果和上次一样,三十七年朕巡至东海之滨,徐福以海上巨鲛阻拦为由,滞留当地。恰巧朕夜间梦到与海神交战,所以亲自取了弩箭射杀鲛鱼,他也就顺利乘船渡海,至于回没回来,朕也不知。”
扶苏听得很是出神,他当时在上郡,曾听蒙将军说起皇帝射杀巨鲛,英武不减当年,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
“啊?后来呢,那巨鲛有多大?父皇在梦里怎么和海神交战的?谁赢了?海神长什么样子?这徐福也是个骗子,我看他是找不到仙药直接坐船逃跑了。”
“扶苏,你的奏疏批了多少,拿过来朕要检查。”谁懂啊,给扶苏讲故事的空够看两斤竹简了。
......
嬴政心想:傻儿子,后来的事情你不是知道吗,朕前脚走你后脚跟上,双双归天,大秦完了。
但见扶苏这副缠着他问来问去的好奇模样,倒是让他想起扶苏小时候,小孩子也是这样对什么都好奇,又很黏人。整天“阿父阿父”的叫自己,还分不清“你我他”,撒娇耍赖一张嘴就变成了:“扶苏想让你阿父抱着......是你阿父来了吗?”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些显然扶苏是不会记得的,嬴政没忍住笑了出来。
扶苏面露窘色,乖乖跪坐在一旁:“父皇是被儿臣批阅的奏疏气笑了吗......”
“咳,不是。”嬴政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温和慈爱:“奏疏没什么问题,只是看你刚才好奇东海射鲛之事,倒是让我想起你年幼时的趣事。”
“什么趣事?”扶苏表示自己又想听故事了。
“现在先给你讲奏疏,以后得了空再说。”
【1】荷华和婋这俩名是虚构的,后续还会虚构几个,毕竟公主公子加起来三十几多个。
【2】出自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三十二年 (公元前215年) 第四次出巡碣石刻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章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