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拿来。”
她匆匆垂下眸,掩饰着眼底的波澜:“回陛下,臣女出门走得急,身上并不曾带。”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她垂在身侧的右手。
“怎么,怕朕脏了你的帕子?”
“臣女不敢。”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依旧不为所动。
屋子里一时静得出奇,衣袖之下,她手里的帕子捏得愈发紧。
明明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偏偏像一场无声的对峙,谁也不肯想让,不知过了多久,俞瑾安突然起身,褪下外衫,往她身上一丢。
“衣服脏了,你拿去给朕洗了。”
吴熙宁立在原地,并没有伸手去接,任由衣服落在地上。
“臣女是尚书内省的女官,不是伺候陛下起居的宫女。”
“给朕洗衣服,委屈你了?”
她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默不作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前,帝王的威压如泰山压顶一般铺天盖地朝她而来。
“抬起头来!”
前世他眼里冒点火星子,她都要抖上三抖。她怕他生气,因而在他面前一向小心翼翼,他说什么都只管应承。
可是如今,听到他气急败坏,满腔的怒火喷在她的脸上,她心里竟莫名升起一丝快感。
如他所愿,她抬起了头。
俞瑾安极力在她脸上搜寻着一丝恐惧、害怕,从上到下,从眉到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吧,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不怕自己,她竟然不怕自己!
他眨了眨眼,再三确认面前的人是吴熙宁无疑,可吴熙宁,她竟然敢忤逆自己!
“你以为,背靠元家这棵大树,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他欺身上前,脸快要贴上她的,逼得她不得不步步后退。
她看了他一眼,飞快地撇开眼神,然而眼中的嫌恶却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此番北上,少则六个月,多则三五年,再回来,他还记得你是谁?”
他毫不相让,步步向前,她的背已经抵在了门框上,退无可退。
“他是什么人”,吴熙宁伸手抵在他胸前,为自己夺得一丝喘息的空间:“陛下比我更了解。”
此刻两人离得极近,她明显察觉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听得头顶挤出一句:“你就这样相信他?”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她甚至听到他的牙齿咯咯作响。
“是!”她没有再躲闪,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说:“我信他,信他会遵守诺言,更信他……”
“闭嘴!”她话未说完,便被他蛮横打断。
他的唇角不住地颤抖,双眼通红,她难掩惊愕,前世跟他过了一辈子,从没见他这样失态过。
“滚出去!”他蓦地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吴熙宁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就走,崇德殿里霎时变得空荡荡,只剩俞瑾安一人。
为何会这样?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吴熙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甚至,带着一丝厌烦。
他极力回想着她前世的样子,可越是回想,她的形象越是模糊,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却无济于事。
终于,他放过了自己,确实是记不清了。他的确很少专程留意她,但是,他记得她的身影,小心翼翼里透着的殷勤和期盼,和后宫那些女人没有任何不同。
可她竟然当面忤逆他,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了元铮!
他的眼神扫过桌上摊开的奏疏,看来,北边的事,刻不容缓了。
“姑娘”,吴熙宁刚走到门外,便被人叫住,抬头一看,原来是陈元。
“公公。”她浅浅一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陈元脸上闪过些许诧异,他一直在殿外守着,具体说了什么他虽然没听清,可方才殿里的动静……
“姑娘,借一步说话。”他早已摸清了陛下的秉性,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找自己。
吴熙宁点点头,便顺着他的手势往边上走。陈元的为人,她自然信得过。
“姑娘暂且在这里住下”,随着陈元一路到了东耳房,便见他推开房门,侧过身子避让。
她停在门前,抬眼瞟见屋里的陈设,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挪动不了半分。
“姑娘?”见她半晌没有回应,陈元小声提醒。
“公公”,她看向陈元:“这似乎不合规矩。”
“是。”他低声应着,面带赧然,一时间如芒在背。崇德殿的东耳房,是皇后侍值的处所,他在宫中多年,怎会不知。
可天子的话,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他只得硬着头皮解释:“这是陛下的意思。”
俞瑾安?她眼里闪过一丝错愕,继之而来的是升腾而起的羞辱感。
作为皇后,她前世当然到过这里,可如今回想起来,他的敷衍,他的不耐,像一根针一样狠狠刺痛着她的心。
见她变了脸色,陈元赶紧上前:“姑娘莫要多想,兴许……兴许只是因为此处空着。”
听了他的话,吴熙宁紧握的手骤然松开,她不该在意的,她在意什么?
前世的事,俞瑾安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拿这事来羞辱她?他只是想借此,让元铮难堪罢了。
想起元铮,她抬起脚,朝前一步,迈了进去。
陈元顿时松了一口气。
屋里的摆设同前世一模一样,倒让她有些恍惚。这里当然比不上她的寝殿,较她府里的闺房也相距甚远,可她前世竟然不觉得。
西耳房是嫔妃们侍值的处所,东耳房专属于她,但俞瑾安甚少传她,她到这儿的次数也寥寥无几,那时往往紧张激动大过其他,如今放眼一看,实在过于寒酸。
原来俞瑾安无意于她,处处有迹可循。
“姑娘暂且住着”,许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陈元话里话外都赔着小心:“有什么不满意的,跟奴才知会一声便是。”
“不敢麻烦公公。”她瞥了一眼角落的床,迟疑了片刻才说:“这床褥是否可以请公公差人换一套新的?”
“理应如此。”陈元脸上的表情松快了几分,朝窗外瞟了几眼,压低了声音说:“姑娘日后还是莫要和陛下置气。”
他一句话,吴熙宁仿佛瞬间回到了前世,他在俞瑾安身边一辈子,宫里宫外,后宫朝堂,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他,可他对自己,始终以礼相待,不管俞瑾安对她如何。
想到这里,她心下竟有几分感动。
“姑娘就算不为世子考虑,也得为自己想想。”
见他提到元铮,她猛然想起他昨日同自己说的话。
“公公是……”她正要询问,话到嘴边,却突然犹豫起来。
陈元盯着她,一脸的好奇。她带着歉意笑了笑,没有继续往下说,若真如她所想,还是不说破为好。
俞瑾安之后一直没有传唤她,吴熙宁倒也乐得自在,自己在东耳房里四处捯饬,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下来。
白日里人多眼杂,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一整天都紧关着房门,眼下天黑了,才打开透透气。
崇德殿已经上了灯,耳房这边还是一片昏暗,她静静地坐在檐下,望着黑黢黢的四方天空,这里除了逼仄些,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若是能在这里安然待到二十五岁……
这厢正思绪翻飞,前殿突然吵闹了起来。
她心里好奇,起身走了几步,踮起脚尖往外看,只见十几道身影匆匆奔向正殿……
这个时辰,宫门都要落钥了,大臣们纷纷进宫,只有一个可能,前朝出了事,大事!
“什么人?”突然,前方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不过片刻,就闪到了她面前。
“你在此处做什么?”那人提起灯,在她脸边晃了晃:“你是哪个宫的,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灯光微弱,那人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她却一眼认出了她。
方容,别来无恙啊。
她正准备开口,又一个黑影小跑着过来,看见方容,草草行了个礼,又看向吴熙宁,慌里慌张地说:“吴姑娘,陛下传你速速到正殿。”
“知道了。”她嘴上回着,心里却满腹怨言。
俞瑾安双肩担着天下,日理万机也是应当的,这么晚了,传她作甚!再说了,她实在是想不到前朝什么事,能与她相关。
然而到了正殿,刚一打帘进去,抬眼便见齐刷刷两排目光无一遗漏,全落在自己身上。
未免授人以柄,她一改白天的姿态,垂下双眸,规规矩矩到俞瑾安面前行了个礼。
却见他随手搬起一摞奏折,放在桌边,扣了扣桌面,示意她上前。
“把这些誊写一遍。”
大半夜传自己前来,就为了这?她撇了撇嘴,搬起奏折刚要出去,他却一把拉住了她,指了指右侧的矮几,她走过去一看,上面已经备好了纸笔。
她跪坐在几前,随意翻开一本奏折,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不禁犯了愁,这么厚一摞,她得抄到什么时候。
再度瞄向俞瑾安时,他在案后坐得笔直,认真听着下面人的回话。
她也知道在这个地方,少听少看方是上策,可是有的字眼,总是有意无意传入耳朵。
似乎是北境的战事又有了什么波折,她凭着琐碎的几个词判断。直到听到元铮的名字,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