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世子是随我来的。”沈玉成赶紧站了出来,殷勤地扶着沈氏坐下。
吴熙宁趁机上前,向舅父问过安后,便知趣地退下,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元铮一眼。
元铮知道因先前的事,沈氏对他有些意见,是以哪怕余光瞄到吴熙宁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也不敢乱瞟,始终微微垂眸。
沈氏见他还算规矩,心下也放松了几分,算着时辰,忖着女儿应该回到陶然苑了,才放话让沈玉成二人离开。
“看来我姑母确实不大喜欢你。”走出立雪堂,看得四下没人了,沈玉成才悄悄对元铮说:
“姑母对我们这些小辈都疼得很,从来不会红脸生气,偏偏对你,没个好脸色。”说罢,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任重而道远啊。”
“表哥这背后议论人的毛病,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
沈玉成正得意得紧,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吓得他往后弹了一步,回头却见吴熙宁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宁妹妹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还是这么喜欢背后偷听人说话。”
知他一向好逞口舌之快,她也不恼,嘴上却不输阵:“我是想提醒表哥,说话做事周到些,当心隔墙有耳。”
沈玉成白了她一眼,仍不肯相饶:“如今这是什么世道,我为你办事,你不感激我也就算了,还出言挤兑。”
边说边小声嘀咕:“小时候文文静静的,不知何时转了性,越发的牙尖嘴利。”
吴熙宁哑然失笑,一抬眼,正好对上元铮的视线,不过一瞬,他立马避开,低着头在袖间翻来翻去。
她环视四周,园子里除了他三人之外并没有旁的身影,又瞟了沈玉成一眼,想来倒也不必避着他,便开口问:“世子……”
元铮一通忙活,终于在胸前掏出了一个信封,几乎是同一时间,双手呈给她:“姑娘,这是……”
四目相对,两人又双双噤了声。
沈玉成在一旁看得开心,见表妹还没伸手去接,索性一把从元铮手里把信封夺过来,塞到她手里:“世子这厢可是费了心,你可不能不领情。”
吴熙宁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眼下这情形,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元铮死命地朝沈玉成使眼色,偏他就像没看见一般,双手交叉在胸前,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心态。
“你回避一下。”元铮不得已,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声提醒。
“行”,沈玉成暧昧地笑了笑:“我给你们把风。”随后一个转身消失不见。
“你别听玉成胡说”,元铮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显然有些拘束:“只是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
她却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世子这份人情,我记下了,来日一定会……”
“我没想着让你还。”他赶紧上前一步去扶,临到跟前,又觉得不太合适,于是躬下身子,同她面对面说:
“这不算什么,安西那边,上次剿完匪,我便留了人,无论接替的人是你兄长还是旁人,我的人都会助他一臂之力。”
“安西的事,说到底都是朝廷的事,朝廷的事,哪有让你欠人情的道理?”
他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她却难以心安理得。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不然……”她没有再往下说,吴家世代都是文臣,仅是有些护院而已,她也是一时情急,才找了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妥。
“你放心,我会派一队人暗中护送你兄长,到安西之后,自会有人接应。”
“嗯。”她的心间涌上一股温热,迎上他的目光变得格外柔和,眼前的人似乎渐渐与前世印象中的他剥离,所谓冷面将军,原来如此妥帖。
看着她笑意盈盈,元铮一时心情大好。
“明日你只管进宫,宫里我也打好了招呼,若真出了什么事,也不用慌,会有人暗中护着你。”
吴熙宁讶然,他竟连她的事都安排好了吗?看着他明媚的笑脸,心里却愈发愧疚难安。
“元铮,你应我安西的事,就够了,太多的恩,我不知该如何去还。”
他急于解释,自己都没发觉,情急之下双手握住了她的肩:
“吴熙宁,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这些事于我,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算不得什么,况且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沾上这些。”
她侧头瞥向肩侧的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放开。
“我知道,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你未必乐意听,我只是不想你时时把这些放在心上,看不到真正的我。”
真正的他?她眼中透着一股茫然。
四下无人,沈玉成也不知去了哪里,园子里格外寂静,只剩下寥寥几声鸟叫,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吴熙宁鬼使神差地问。
她守了俞瑾安一辈子,都未能窥见他的全貌,她与他相识不过数月,却在谈论真正的他,想来甚至有些荒谬。
她连真正的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
元铮一时被问住了,眼中波澜四起,心中浪潮翻涌,却挤不出一个字。
“我该走了”,她避开他的眼神:“园子里人来人往,给人看见了不好。”
说罢,转身,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吴熙宁”,他轻唤了一声,几步追了上去:“我或许有千百面,但对你……”
“世子慎言”,她并没有回头,依旧朝前走,待他反应过来,人已经没了踪影。
“你急什么?”沈玉成闪了出来,看着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事不是带兵打仗,靠一个勇字就能行的,你看看别人,谁像你这样莽撞?”
元铮觑了他一眼,脸红到了脖子根:“带兵打仗光靠勇也是不行的。”
“那你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筋,用用谋,你那些兵法、兵书,怎么就不能用在我妹妹身上?”
“你不懂。”
沈玉成一时有些语塞,不知他这副傲慢劲儿从哪儿来的,看在彼此的交情上,还是忍不住劝他:“你卯着劲儿地对她好,她只会后退,害怕。”
元铮想起吴熙宁在几次在自己面前躲避,突然觉得他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你但凡早点跟我说,对宁妹妹有意,我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到这一步。”
沈玉成见他听进去了,于是支起了招,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下次你这样……”
吴熙宁进宫这日,连日的晴天突然下起了雨来。
街上人烟稀少,静的出奇,她坐在马车上,一路上只能听见车轮的滚动声,和马蹄踏在路面上发出的哒哒声。
这是俞瑾安和元铮的博弈,自己只是被卷进来的,她不住地告诉自己,此去,就当和父兄在衙署办公一样,不必考虑其他。
只要静静地等,等一个契机,再不济,等二十五岁一过,她便可以重获自由。
可是,她终归还是高看了自己。
当她被一路领着到了崇德殿,再次见到陈元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殿里的装饰一如前世,除了更新一些,什么都没变。
那张金丝楠木的桌子,俞瑾安常伏在那儿批阅奏折……
她也曾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静静地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挤出一时半刻,听她奏报后宫的事。
原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竟这么快,又回来了。
“姑娘”……“姑娘”……
陈元的呼喊将她的思绪强行拉回。
“公公。”她知道他的为人,看向他时,不免有几分亲切。
“姑娘,陛下那边刚下朝,眼瞅着就要过来了。”
“是。”吴熙宁嘴上答着,却紧紧攥着手,不知该做什么。
“姑娘不必紧张,陛下的起居另有人伺候,姑娘只管依陛下的令,在这儿等着便是。”
她点点头。
不消片刻,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急促而杂乱,然后,她见到了俞瑾安。
他并没有瞧见她,一进来便伸直了胳膊,等着宫女为自己解带宽衣,随后换上了一身常服。
之后他便几步走到桌案后,从左手边拿起一本奏章,他这个模样,她上辈子已经看厌了,于是别过脸,留意起了地上的一串水渍。
“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研磨。”俞瑾安不知何时注意到了她。
她偷偷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慢悠悠地过去,拿起砚石,绕着砚台,一圈一圈地磨了起来。
他并未抬头看她,手里的奏章一本接一本,信笔在砚台里蘸了一下,在奏折上划了一道,吐出两个字:“浓了。”
吴熙宁听了,停下手里的动作,凑到砚台跟前看了一眼,往里滴了几滴水,继续研磨。
不一会儿,俞瑾安又过来蘸了一下,提笔画了一个字,轻飘飘地说:“淡了。”
她屏住呼吸,继续缓缓地磨,如此反复了几次,终于在他第三次说“淡了”时,耗尽了耐心,手中的砚条往里一扔,墨滴甩了出去,正好溅在俞瑾安的手背上。
他终于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