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自重生以来第二次入双宫。
则聿燃了烛灯,细细在石臼里头研磨新摘的羽荼花,旁边零零散散摆了一桌的药材粉末,大抵是等会都要用进去的。
所有药材混在一起的味道很香,掺着他屋内清爽的木兰香也不奇怪。
扶锦坐在一旁假装摆弄着那堆药粉,眼神时不时落在他身上。
前世则聿就爱干净,总是那样一副清清爽爽的模样,虽说喜爱黯色衣服,可如若沾到一点脏的,他也是受不住。
记得焯玓和他不对付,常常拉着比试。二人一阵刀光剑影后,焯玓发鬓微湿、大汗淋漓混着淡淡汗味,而则聿依旧是那木兰香。
她一闻便知。
因为那木兰香是她所喜欢的,被随口夸过一句之后,他便将所有香料都换成了木兰香。
“则聿。”她追着烛光寻到他面上,心头百般纠结实在难受,忍不住想问一句。
“神君请讲。”
“自你入职以来,我深受照顾,实在感激不尽。”她犹豫一番,小心试探道,“但为何要如此对我……不怕心仪之人误会吃醋吗?”
他动作明显一顿,长睫遮目,瞧不见眼底的情绪。
“护好神君,才能护好一片河清海晏,对天帝也有所交代。况且神君般般入画,我怎舍得月坠花折。”他并未抬头,小幅度地抿了抿唇,又继续手上的动作,“我所心仪之人,渊清玉絜,兼善天下,我在她心里只占一隅方寸。”
他轻扯嘴角,如同自嘲。
“她不会吃醋的。”
“姻缘宫上下我大都讲过几句话,个个确实都是不错的女子,却又不知哪位这般心胸开阔。”扶锦故作漫不经心道,信手沾过一点石臼中的药粉涂抹在伤口处,清凉缓痛,确实舒服许多。
“她是个极好的女子。”他将研磨好的花瓣粉末同其他药粉混在一起,随即倒入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盒之中,上面刻着绽放的桃花,每一片花瓣都做了磨边处理,不会因其太过锋利而划伤。
“可我总不解,她先驱蝼蚁,效忠天下求的是什么。”
扶锦接过药粉,无意识摩挲着木雕花瓣:“良善之人,心怀芸芸众生,有什么不能理解?”
“即便自己同自己爱的人命丧黄泉也不足惜?”则聿抬颌,漆黑的眸子翻涌着道不明的情绪,压抑得叫人禁受不住,“若天下人皆负你呢,神君,这也值得?”
“天下人如何选择是天下人的事,我只消做好应做的、能做的,这便够了。”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她曾经不是没有劝过。
在前世他杀了第一个仙子时,天兵围困,锋磨剑戟,她曾苦苦哀求许久,求他就此收手,回头是岸,莫要伤害更多的人。
可他没有听劝,同样对她问出一样的话。
“阿锦,若天下人皆负你呢,你还是会说出这番话吗?”
如今一样的问题,她还是一样的回答,可似乎对则聿也依旧起不了任何成效。
“同她,一样的理由……”则聿轻叹一声,眼底的落寞转瞬即逝,不小心撞翻手旁的石臼,石杵半空跌下桌,在宫内响荡清脆一声。
“则聿失态了。”他捡起石杵放回桌上,面上已然掩去方才的仓皇,嘴角勾起一抹笑,薄唇翕动,随意扯过另一番话题,“明日琖璇公主将醒,神君不给她重起一个名字?”
“玉姤。”
她早就搜肠刮肚想为其取一个寓意尚佳的名字,可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最后还是一翻司命星君前些天丢来的话本子,看到女主这个名字甚是喜欢,这话本子讲的帝后青梅竹马、相濡以沫,是个好结局。
“哪个姤?”
“就是……姤卦那个……”扶锦有些没底气。
取者无意,听者有心。
“姤,遇也。”则聿认认真真将这名字读个几遍,讨赏般亮起眸看向她,“是吗?”
扶锦默不作声,小幅度点点头。
“挺好听的,琖璇公主定会喜欢。”
提到琖璇,她又想起什么,皱着眉看向窗外。
双宫如狼宫般漆暗,是九重天上难得的背阴之处,得不到星光相照。
“你说为何溪山进最后竟然轻而易举放走你我?”扶锦不知不觉将那盒子深深按入手心,不免按出几个印子来,红红的落在手心中央,宛若红梅点雪。
“幸好我将边缘磨过了,不然又得伤到神君。”则聿伸手拂开她的五指,轻轻将刻着花的那面朝上放。
沉默半晌,他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伤天族本就有罪,神君又给了恨情丝,已是得好处,他溪山进不过区区族师怎敢再得寸进尺。”
阿如蓓醒的时间比所想的要早得多,不哭不闹也不多问,安安静静听阿桃吩咐,坐在榻上等扶锦来看她。
阿桃照顾人甚是用心,屋内干净整洁,没有置放过多的陈设,生怕阿如蓓一不小心就磕着碰着。
听见脚步声,榻上的人缓缓转头看过去,心里大概猜测一番,才怯怯开口:“扶锦神君?”
阿桃姑娘方才离开前同她说过,姻缘宫主神为姻缘神扶锦上神,副位是一位姻缘仙君名唤则聿,二人前些时日处理八荒事务,途经忘川时捡到她。
其余的便不太清楚。
可自己更是什么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何去何从一无所知,为何失明更是不知其解。
“可有感觉到什么不适?”扶锦在榻边坐下,端过阿桃刚熬的雪煎梨汤,舀起一调羹徐徐吹凉,“睡了这般久该渴了,喝口梨汤润润喉。”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管,诚不欺她,的确好受许多。
“多谢神君挂念,并无不适。”
“不必。”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寂静,二人不约而同都没说话。
扶锦并不是个会找话题的人,此时更不知该嘘寒问暖点什么,阿如蓓眼下正是敏感怯生的时候,想走又觉得不合情理,怕她失望,愣是坐那儿尴尬地用调羹一勺一勺拨弄许久。
“神君,”榻上的人仰首,似乎白丝缎下还存着那双秋水剪瞳,眨巴着瞧她,“能否给我赐名?”
“我想好了一个,但是怕你不喜欢。”扶锦回答得飞快,郑重其事地放下玉碗,双手相叠放在膝上,小心翼翼询问道,“玉姤?”
对方莞尔一笑,似乎是真的喜欢得紧。
“喜欢,神君起的自然是极好的。”
玉姤的话倒是让扶锦有些汗颜,这名字出处确实有点无法同她的信任所等价,自己定要多安排些人下凡宣传宣传这话本子,给它抬抬身价。
她心里正盘算着等会去找司命星君拜托这件事,玉姤摇了摇她的手臂,又试探着问道:“方才阿桃姑娘同我说,神君是在忘川彼岸捡到我的?那我身上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首饰?比如玉佩、簪子……”
她掰着手指打算数几个出来,被扶锦一把按下:“别数了。”
“忘川彼岸,只有你而已。”
玉姤似乎有些失落,嘴角绷得更紧。
说的话半真半假,算不得骗人。
扶锦暗暗安慰自己,打马虎眼似又端起梨汤,舀过一勺递至玉姤唇边:“来,再喝一勺。”
玉姤很听话地咽下梨汤,紧紧抓着扶锦衣袖的手指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怎么了?”扶锦注意到她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毫不犹豫反握住她的手,“有不适?”
玉姤摇了摇头,咬紧嘴唇并未说话,显然郁结于心。
她不开口,扶锦也不问,坐在旁边静静陪着她。
良久,玉姤才缓过神:“刚刚莫名有些心慌。”
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扶锦松了口气。
“无碍,我在这陪着你。虽说初来乍到,可你也别羞怕,姻缘宫的人都是极好相处的,熟悉他们免得一个人孤独。”扶锦莞尔,伸手理了理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多喝些,这可是阿桃专为你做的,不见干净怕是要伤心了。”
“好。”
玉姤没用调羹,直接闷头一口喝完,一碗梨汤被她喝出桂酒椒浆的气势。
“真乖。”扶锦哄人似的夸道,伸手接下碗放在一边。
玉姤迟疑了一秒,又深深垂下头去:“神君,方才我的确在想一件事。”
“你说。”
“在想失忆前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有很疼爱我的阿爹阿娘陪在身边,同神君一样,哪怕我乖乖喝完一碗汤都能得到表扬。”
玉姤声音低沉发着颤,肩膀不自觉抖动,面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可后面又想到,如若真的有这样的父母,我又怎会双目失明,如今还沦落到失忆的地步。”
扶锦哑然。
她对琖璇公主身世了解不多,只知她幼年父母遭奸人出卖惨死,继而天族耍诈赶尽杀绝,将崀葉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她。唯一的公主失踪,溪山进顺理成章代管狼族事宜,步步走向权力之巅。
直至几万年之后,绮纨之岁的琖璇公主再次出现,东征西战一统狼族,一手红缨世间难出第二人。
可偏偏天妒英才,一次天、狼两族大战中染病不起,早早被阎王索了命,权力又转回溪山进手中。
今生虽说一朝子民复活她,不知为何是个十二三岁的年纪,心智未成,实在难撑大业,再加上溪山进这十万年兼权熟计,势力早已根深蒂固而难以撼动。
巾帼不让须眉中的佼佼者最终还是入了深宫的囚牢。
这么说来,好像她这一生都在受苦。
扶锦悄无声息叹口气,她大多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不会的,天底下哪有阿爹阿娘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或许他们现在也正在找你呢。”扶锦安抚地朝她笑了笑,“而且我是姻缘神,瞧过你的姻缘册,会得个一表人才的如意郎君。”
她又骗人了。
善意的谎言,应该不会遭天谴吧。
扶锦有些瑟瑟发抖。
当初入崀葉前以琖璇公主为突破口时,她翻看过玉姤的姻缘册是不错,但上面可不是说她找到什么如意郎君。
因情而生,因情而死,故地新伤,旧人守旧。
姻缘册上只有这十六个字。
这十六个字明明她都认得,拼出来却像天书般难以理解,意思与现实对接不上。
她从未了解到琖璇公主有过什么红鸾星动之时,三界史书来来回回翻烂也未曾记载个一星半点。
情从何处起?又从何处亡?
这份情仿佛被刻意隐瞒起来的遗失碎片,唯有将这一块找寻回来,重新放回它应存在的年堙世远,琖璇公主才算一个完整的琖璇公主。
这一切太难,她光想想就有些头疼。
“当真?姻缘册?”玉姤亲昵挽上她的手,注意力又转到旁的新奇东西上,张嘴便是调侃,故意吊儿郎当拖长尾音,“神君可有看过自己的姻缘册?定是鸿涛鹤侣……”
“倒是开起我的玩笑了。”扶锦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子,有些痒痒的而惹得她忍不住躲,“今日便让你长长见识。”
她随手打个响指,几本格式各色的折子出现在手上,外观甚是精致好看,展开却是一片空白,连个墨痕都没有。
“神君你耍我?”玉姤有些不高兴地瘪着嘴。
“自然不是。是因为这折子识人,唯我和则聿仙君能看到,旁人都只能看见一片空白。”
玉姤眼睛一亮,示意她继续回答后面一个问题。
“但我的……”扶锦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三界之中无人能看到,就连我自己也不能。”
“那则聿仙君的呢?”玉姤又问道。
“他的……”扶锦一时噎住,随后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我也不清楚。”
她没看过也不愿看,因为忧他正缘是她,也怕正缘不是她,倒不如一直将就着成为不解的谜团,到底心里好受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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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入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