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破窗而入,光影重重。
沈翾立于书架前,垂眸凝视面前的明媚笑眼。
掌心温度如炙阳般热烈滚烫,灼得心口都燥热起来。
二人从未离得这样近,近到连眼前人下颌那颗平日里不曾留意的小痣都清晰可辨。
叶川遥一直未松手,两人就这样一高一低地对视着,双双失了神。
许久后,沈翾低眸移向覆在自己手上的纤纤玉指,开口温声道了句:“那便多谢世子了。”
叶川遥遂弯起眉眼笑开,竟比自己收到重礼时还要高兴。
他这才将手放下,不忘叮嘱道:“此物曾得大师开光,十分灵验,将军可一定要仔细收好!”
沈翾看向自己掌心之物,缓缓收力攥紧,复又抬眼看向叶川遥,末了应了声好。
叶川遥莞尔一笑,看上去心情颇为愉悦,声音也甚是轻快。
“那我去挑书啦!”
“将军既开口,我可要多挑几本,将军应该不介意吧?”
沈翾轻笑:“世子随意便好。”
叶川遥兴奋地穿梭在书架前,一本一本仔细挑着。
“这本是排兵布阵……”
“这本是用人之法、治军之道……”
“这一本讲的是地势之利……”
不愧是将军府,此处的每一册藏书都字字珠玑,令人拍案叫绝。
叶川遥挑得眼花缭乱,每拿起一本便不舍得放下。
不禁哀怨叹气:“做抉择可当真是件难事。”
“算了,我还是来藏书楼看吧。”
沈翾牵起唇角,替他解了难题:“既无法抉择,全都带回去便是。”
“来人,将方才世子看过的书册都仔细收好,一并送去云水阁。”
“啊?”叶川遥半推半就,“会不会太多了些,这怎么好意思呢!”
嘴上说着,手却诚实地又探上书架。
沈翾不忍轻笑:“世子不必客气。”
“世子重礼相赠,这些书册远不及半分。世子既不嫌弃,安心收下便是。”
“那好吧,”叶川遥不再推拒,心满意足地收下。
“等一下我若把这藏书楼搬空了,将军可不许后悔!”
沈翾轻笑应下,便立在一旁看着他忙活。
俊逸公子眉眼染笑,那些岁月沉积下死气沉沉的书册,此刻仿佛也漫出层层暖意,终于不再似从前一般冰冷。
……
明月高悬,洒了满地银光。
叶川遥无甚睡意,见今晚月色不错,便起身披了斗篷坐于亭下。
婢女云画很快端了茶和点心来。
明将军吩咐过,世子养尊处优惯了,不可怠慢,定要仔细伺候着。
叶川遥道了声谢,便让她先下去歇着了。
春夜里的风还带着些微凉,发丝轻拂,倒是让人格外精神了些。
后日便是春猎,只要春猎一过,父亲和叔父便能回来。
他们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
只是以季寒的性格,怕不会善罢甘休。
也不知这个疯子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但愿别再生出什么变数。
待父亲回来,他便也该……离开了吧。
叶川遥轻叹一口气,心里不知为何愈发阴沉焦躁。
直至一声笛音打破空寂,自远方款款而来。
清澈,悠远,却又如万人轻泣,掺杂了几分悲凉。
叶川遥缓缓起身,脚步轻抬,生怕惊扰对方。
寻着声音一步一步靠近,最终驻足于紫云轩与云水阁之间的高墙下。
他静静听着,思绪辗转万千。上一世和这一世的经历在脑海里交替闪现,心绪杂乱。
因着沈翾的介入,这一世许多事都已改变。
能置父亲于死地的账本没有出现,他也没有落入季寒手中。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上一世的沈翾……是什么样子来着?
抄家那日之后,他与沈翾其实还曾见过一面。
那夜沈翾不知在抓什么要犯,带着部下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捕。
叶川遥当时带了几个人,正埋伏在大理寺外,打算趁守卫换班之际去大理寺的监牢劫狱。
结果被沈翾的人这么一闹,竟生生错过了时机。
当时他心里恨极了沈翾,恨不得在那人心口插上一刀。
而沈翾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什么也没说,随后便扬长而去。
一惯的冷静淡漠。
却没想到,那竟是前世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一句。
不过那时,就算有机会说话,他大概也只会把沈翾痛骂一番吧……
而如今,他们二人仅一墙相隔,同住一处,当真如一场梦。
是老天眷顾可怜他,所以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一曲尽,余音消,叶川遥从回忆里骤醒,心神渐渐回笼。
他竟也还未睡下。
既如此,不如……去偷偷瞧一眼?
叶川遥抬头看向高过自己头顶的石墙,蓄力一跃,踉跄一下后终于稳稳立于墙头。
“呼,好险,还好晚饭吃得不多。”
一口气刚呼出,一转头却见沈翾独自一人坐于桃花树下,正仰着头好整以暇地看他。
乱花迷人眼,落英缤纷竟不及树下之人半分。
“哈哈好巧呀,”叶川遥露出一抹殷勤灿笑,朝沈翾摆摆手,声音明亮:“这么晚了,将军怎么一个人在此?”
沈翾慢条斯理地往自己面前的酒盏里斟满酒,一饮而尽后反问道:“那世子呢,深夜翻墙,又是意欲何为?”
墙上之人嬉皮笑脸道:“夜半无聊,想试一下,看看近日来武艺是不是有所精进。”
“好像还可以哈,呵呵呵……”
“嗯,”沈翾勾了勾嘴角,看着他道,“还不下来?”
“喔。”
叶川遥轻身一跃而下,双手拍拍衣摆,抬脚走到沈翾身侧曲膝坐下。
又自己拿了酒杯,也斟满酒。
“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我陪将军吧!”
沈翾勾唇应了声好,再未开口。
自顾独饮,兴致缺缺,眉眼间疲色尽显。
叶川遥知他心中压抑,就算过了八年,那些过往于他而言,依旧沉重如旧。
他看向沈翾眉眼间哀色,心口也跟着一紧。
与其压抑隐忍,兀自神伤,还不如痛快地将其发泄出来。
他思忖一瞬,朝沈翾凑近些,仰着脸问:“将军可是有心事?”
沈翾淡淡道了声没有,看上去并不想多谈。
还真是个闷油瓶。
这惜字如金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叶川遥不肯罢休。
他替两人倒了酒,嗓音温暖轻柔:“将军,能同我说说,当年陵川一战,究竟发生何事吗?”
沈翾指尖微顿,意味不明黑眸轻移:“世子为何想知道?”
一杯清酒入腹,叶川遥缓缓道:“我虽言微人轻,没什么作为,但也知道边境守军意味着什么。”
“当年那一战,我军本该得胜,却因粮草不足败给北渊,实在令人心痛。”
他话音微顿,幽声道:“牺牲的将士们不该被遗忘。而真相,更不该被掩埋。”
“真相?”
沈翾饮尽杯中酒,哼笑一声,“飞龙寨劫了粮草,前线供给不足,战败不可避免。”
“众所周知的事,又何来什么真相?”
叶川遥看着他,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
“飞龙寨虽为盗匪,势力庞大,但平日里从不与官府作对,为何会突然如此反常,竟敢劫兵部的粮草?”
“况且,劫便劫了,为何还要留下兵部侍郎林征这个活口,白白授人把柄,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们干的?”
沈翾看向他,眸色幽深如墨,缓缓道:“这些事不是世子该想的。”
见他不愿敞开心扉,叶川遥无奈叹口气,不再追问,只一杯接一杯地倒酒,十分殷勤。
沈翾这个人总是这样,一板一眼,冷静自持,好像习惯了自己解决一切问题,什么事都往心里藏。
可叶川遥偏想看看,铜墙铁壁般的防备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来,将军,我敬你!”
沈翾心中郁结,便也未推拒。叶川遥倒多少,他便喝多少,配合得很。
酒过三巡,叶川遥将自己灌了个神思恍惚,才终于见沈翾露出几分醉意。
不禁有些嗔怨:“将军,你的酒量……为何如此好?”
他那点心思沈翾早已心中了然,却给他留了几分面子,并未点破。
只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是你酒量太差。”
“嗯?你说谁,谁酒量差?”
“我酒量……才不差,本少爷能喝着呢……”
“不信你看!”
说着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作势还要继续倒。
沈翾伸手将杯子夺走,无奈道:“别喝了。”
“不是说要陪我,再喝下去,你怕是要连话都说不出了。”
叶川遥眨眼思考一瞬,随即点点头,眉眼弯弯,甚是乖巧地道了声好。
二人相对无言。
沈翾漫不经心低头慢饮,叶川遥则撑着有些犯晕的脑袋,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
皓月当空,落下斑驳疏影。
许久后,树下之人沉声开口:“世子可看够了?”
叶川遥恍惚中颇为诚实地晃了晃头:“好看,看不够……”
沈翾无声而笑。
小少爷看来是真醉了,他一个皮糙肉厚之人,哪里好看?
而真正好看之人此时却浑然不觉,正歪着头没心没肺地笑。
桃花绯红,于夜色中翩翩飘落,转了几个弯,最后停于墨色发间,随着银白发带轻轻颤动。
桃色灼灼,竟显黯然无色。
沈翾黑眸微闪,抬手触上柔软发丝,将那花瓣小心拈起,没来由地轻笑一声:“世子不如回去多照照镜子。”
“嗯?”叶川遥不明所以,轻语喃喃,“大半夜的,照镜子做什么?”
沈翾倾身向前,眉眼轻抬,眼中流波如春水潋滟,喉结轻滑而下。
勾着唇低语道:
“这世间,哪还有比世子更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