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从内打开,一个瘦小的男子做书生打扮,徐徐走了出来。
他着青衫、绾最简单的圆髻,眉目如画,凝脂般的肌肤让他拥有胜于女子的柔美,那双贵气的凤眼和轮廓立体的骨相,却又给予了他难得的英气。
“小人于安,乃世子幕僚,在此与世子秘密商讨兵法,却不想引诸位误会。是小人耽搁了行军进程,会请世子责罚。也烦请诸位莫要再行阻挠。”
书生声音清澈,声线既不如女子清甜,也没有男子的低沉,反而是温润的感觉,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矮了点,但好像真是男子……”
“这儿没有,小贱人是不是已经跑远了啊,还是赶紧往前追为好。”
跪在地上的村民窃窃私语,俨然信以为真。
眼见着“追兵”动摇,余问回头看向马车里的常肆,嘴角不易察觉的笑容中满是狡黠。
像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常肆人生得修长挺拔,手臂也长,只往前微微探身便够到了余问,一把将她拉回车内。
车队顺势重新启程。
余问猝不及防,慌乱间用力搂住身边能抓住的东西。
等回过神来,她把尊贵的小世子压在身下。
光影斑驳,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温热的鼻息交缠,织出一片难言的缱绻。
常肆恍惚间觉得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
不是这半年来对于余家二小姐的熟悉,而像是曾与这张脸的主人经历过一段很长的岁月,像是曾一起见证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许是车里放着的桃花陈酿醉人,鬼使神差地,他想要替她拨开额前碎发,又触电似的将她推开。
余问跌坐在地,他不自然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伸出一只手扶她,嘴里却依旧是不饶人的:“我知道我生得好看,可余二姑娘也不至于投怀送抱吧。”
推搡中,余问匆匆绑好的发髻散开,满头青丝垂落,双眼因愕然瞪大,闻此更是因恼意染上绯红:“若不是世子拉我,我怎么会……世子还真是倒打一耙的好手!”
美人嗔怒,风流妩媚。
而俊美的少年也不逞多让,桃花眼闪躲着低垂,白皙的皮肤很容易就使艳红攀上耳尖。
好似方才在车中换衣时的样子——
余问提出女扮男装蒙混过关后,常肆在马车中找出一套书童服饰。她换衣服的动作轻盈迅捷,但在狭小的车厢内,每一个动作都被放大,衣料摩挲的声音在静谧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背对着她的常肆闭上双眼。失去视觉后,听觉尤为敏锐,布料滑落的细微声响都能叩在他的心弦。
竹帘将车外的喧嚣隔绝,只允许微风和艳阳闯入。
绯红渐渐在耳上漫延开来。
余问当时还暗自笑他,到底是个十**岁的毛头小子,没什么自制力。
不过此时,两次艳色的悸动交织,随絮絮轻风氤氲开,将车厢内的气氛变得异常旖旎。
短暂沉默的对视过后,各怀心思的两人都匆匆移开目光,掩饰窘迫。
“方才有个男人怀疑你,绕到后面想凑近了来看。你没有喉结,很容易就会被识破,情急之下……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对。”
“怪了,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竟也懂什么叫道歉。”
忽略她的阴阳怪气,常肆沉下心来,觉得好笑:这个余二姑娘,有求于他的时候自称“妾”,示弱的时候也称“小女”,其实根本不服他,还常常算计他。
这样有心机、枉顾礼义廉耻、不顾忠孝的奇怪女子,怎么可能曾与他结识呢?
若是认识过,应该很难忘记吧。
常肆摇头甩开杂念,一言不发地离开马车,重新驾上骏马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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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行至槐安城附近的时候,天色已暗了。
月色如洗,夜空澄明。马车顶悬挂的琉璃吊灯悠悠点亮。
灯火朦胧,长长的行军队伍在夜色中化为一点点明灯,从远处看来,如莹莹萤火。
余问能听到外面传来在此扎营修整的军令。
循着今夜圆月,她仿佛看到了半年前的那轮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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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问的重生,发生在昭平四十三年的春三月,距今已有小半年。
说是重生,其实她也不太确定。
她从没见过戏文里哪个主角,重生后失去记忆的——
那夜,她睁开眼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
恐惧促使她在慌乱中滚下床榻。
妃色的轻薄帐幔缠在细腰上,她抬头,对上了菱花铜镜中少女的眼睛。
美人细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扬起,霜白中衣曳地,满头青丝微乱,顺着肩头垂落在腰间,丹凤眼勾魂摄魄,因着初醒和主人的惊异而眼尾发红,自生媚态。
明明是倒在地上的姿势,却在绝色之下不显一丝狼狈,反在红纱映衬下化为一片旖旎缱绻。
她不认识铜镜里的这个姑娘。
大约是听到声响,有人打开门跑了进来。
两个婢女打扮的姑娘见她倒在地上,一个咋咋呼呼地跑出去,尖声叫嚷着喊人,一个虽然浑身剧烈发颤,但还是把她重新扶上床。
“姑娘……”
见她踌躇,余问觉得奇怪:“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跟撞了鬼似的?”
不问还好,一问,那婢女眼睛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幸而此时那跑出去喊人的婢女回来了,还带回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为首的女子衣着素雅、容貌温婉可人,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忍不住失声痛哭,一把将她拉进怀中:“活着就好,好孩子,活着就好。”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气度儒雅的中年男子,眼中噙着泪,嘴唇发颤:“是啊,活着就好。”
她环顾四周,全是痛哭流涕的人,虽然都是疼爱她的样子,却无一人能为她答疑解惑。
而如今的她,什么都记得,却偏偏不记得一切有关她的事。
包括她究竟是谁。
迷茫之际,一只细白的小手轻轻勾住了她的尾指:“二姐姐,姐姐昨日服毒自尽,已是不行了。没成想今日不仅活过来了,还容色如常……真像是话本里说的重生!二姐姐涅槃重生,比以往更美!”
小姑娘瓷娃娃般可爱精致,一双鹿一样的圆眼盛满天真。
重生吗……
小姑娘是她同父异母的三妹余只,直言不讳的下场是被罚禁闭一周。
而她也在这一周,慢慢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
她是当朝太傅嫡长女余问,出生世家名门又容色冠绝京城,自小便是要做晟王妃的。而她亲近的血亲们,则都对她极其宠爱。
因此除却娇蛮狠辣、不学无术的坏名声使同龄少年对她避如蛇蝎、晟王对她不冷不热,前途倒是风光无限。
既然如此,她那天又为何要服毒自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三月中旬,她终于窥见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的真实面目、又被关进祠堂反省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