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传来断枝狠狠扎入树杈的闷响。
“哈……看来余姑娘在比试中的箭术并非投机取巧啊。”
“堂堂镇国公世子趴在树上窥视闺阁女子,我看世子的威名倒是徒有虚名。”
唇齿间吐出的笑声清朗,看似心情愉悦,熟悉他的人却能清楚地窥见其中的轻蔑。
他对自己不感兴趣,甚至不屑。
这种感觉让余问不适。
为了扳回一局,她仰起头:“夺得桂冠者可取得一个赏赐。无论在场谁人的赏赐。”
“是。可你我提前离席,如今结果还未揭晓。你就这么自信?”
“等我取胜,我会向世子求一件事。”
像没有被打断过一般,余问自顾自地说下去。
“求?倒是难得从你口中听得一个‘求’字。”
着酱紫色锦袍的青年蕴着轻功自树间飞落,“可是要求商丘同行?”
他语气笃定,不想面前的女子却含笑摇了摇头:
“商丘之事,世子必然已经查清,纵是为了调查我从何得知,也必定会将我带在身侧。我要求的,不是这件事。”
“你……”
难得见伶牙俐齿的小世子吃瘪,余问忍住笑意,将手中灯柄的另一头递向他。
“天色已晚,小女也当归家。夜道难行,世子可愿伴小女同行?”
两人之间,提灯中的灯油明明灭灭。
笼火温柔,灯花静落。
照二人容色昳丽,似若春夜艳鬼。
常肆勾唇,修长的指节一点点收紧,轻覆于柄。
“本世子,理应照拂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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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时辰的缘故,市集不如早些时候热闹,但零零碎碎的绚烂笼火依然能够连成一片,晃得人眼花缭乱。
常肆出行时搭了成王的马车,故而此时余问与常肆只能自其间走路穿行。
余问向着四处张望,故意放慢了脚步。
而常肆也并不刻意等她,行至她前方,走得不紧不慢。
17岁的常肆,未曾破过险阵,未曾受封国公,仅仅被称作常府小世子的他尚还稚嫩。
脊背挺得笔直,肩膀比之五年后瘦削了些,暗紫的衣摆随风猎猎,张扬但并不桀骜,毒舌但疏离。
与前世梦境中的他,很不一样。
有什么零碎的记忆冲进脑海。
昭平二十九年,那个元夜。
他也是这样走在身前。
可与现在不同,那时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指令:
“常道允”
“臣在。”
“花灯太亮,晃到眼睛啦。”
“是因为公主哭多了吧。”
他这样贱兮兮地戳破宋在央的借口,但还是把她拉到身后,扬起衣袖为她挡着光。
艳红红的衣袖。
它将灯光变成肆意却温柔的红,只赠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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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语调很平淡,与记忆里略显成熟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余问侧目望去。
小世子过长的眼睫垂坠着挡住神色,用一条红绳束发,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不用来嘲弄她、也不顽劣地扬着唇角,竟叫她看出几分凄凉与迷茫。
真是疯了。
余问暗骂自己被常肆的美色迷了眼,刚要与常肆告别进屋,常肆突然再次出声,声音微哑:
“太傅嫡长女……余家会是奸细吗?你背叛了余家?还是说……二姑娘才是那个奸细呢?若是奸细,主动告诉我战事,又是在玩哪一手计谋?”
他猛然抬眸,干净的双目里含着锋芒,眼下泪痣艳如鬼魅,长腿一步步将她逼至墙角。
“余二姑娘怎么知道商丘会有战事,本世子百思不得其解。你知道我一定有办法很快查出你的身份,却还是戴着帷帽前来,你是在怕谁认出你呢?你的……主家吗?”
少年郎的面容近在咫尺,居高临下,苏芳色劲装与紫色锦袍随风猎猎,近似交缠。
冷白的修长手掌前移,从灯柄的一端一点点挪至中央。
轻拽。
一灯之隔。
太傅府门前,百姓稀少,花香渐漫。
片刻寂静,一切停滞。
余问别过头将常肆推开。
“世子在说些什么?哪怕不信妾,也不该如此羞辱妾!”
“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太惊讶我说的‘奸细’。这么说,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朝有人是北雍内应,这并不是个秘密。帝王软弱无能,自登基来便毫无作为,南宁有人投靠北雍,这不难发现,也不难理解。但那个人,绝无可能是我!”
“那么,是太子让余太傅嘱咐你拉我入伍?”
“太子清正,无拉帮结派之意。与太子殿下无关。”
“那还真是奇怪。二姑娘一人为伍,却有那么多情报。”
“世子怀疑我。敢问我有什么理由要瞒着余家做北雍奸细,北雍又有什么理由要我一个无实权的女子做内应?”
“这并不能作为你不是奸细的证据,余娘子。”
常肆耸耸肩,几片落在肩头的粉花抖落。
“那么你的怀疑也不能作为我是奸细的证据,世子爷。”
两人语速很快,你来我往,竟是谁都没落下风。
常肆微怔,笑起来:“你刚才那番话,句句大逆不道,与第一次见面时的乖巧端庄,相差甚远。”
“世子爷倒是一贯如此,与我不相上下。”
常肆收了笑,微微垂眸盯上余问的眼睛:“想去商丘?”
“想。”
“给你一个春夏,证明。证明你自己不是奸细,证明你是有用之人,证明,携你同去,会是个正确的决定。”
“我做那么多,还告诉了世子情报,不论真假结果,世子都该给我个回报吧。”
余问毫不畏惧地盯回去,这下换她的手一点点前移……
“啪。”
拿住提灯一端的人毫无征兆的松手,灯被自身的重量带着下坠,落在坚硬的地面,最后闪烁了几下便匆匆熄灭。
常肆被推回去后就一直保持着持着提灯另一端的姿势,手臂猝不及防被灯带着下落,双眼因诧异微微瞪大。
余问乘胜追击:“我要搜你的国公府。或者你有什么别的房产,我要找一样东西。”
她接近常肆的目的本来就是循着印章,希望能找到完整话本的下落,后来才因为那个梦境希望在商丘之战能够帮助他。
灯影熄,唯余月光皎白。
常肆重新提起破碎的灯:“这么奇怪的要求……但是可以。明日天亮以后吧,我若在府中你便随意派人前来。”
这下换余问惊讶了,她本以为劝说他要费一番口舌,毕竟他们半生不熟的,她就要去搜寻他的家,到底不妥。
“世子爷这么……善良?”
“唔……我会盯着你,看看你是想找什么,可是与北雍有关。如果有关,那便是罪证。”
常肆的侍从牵着马找到了这里,他翻身上马,扬声:“不过余二娘子说的没错,本世子确实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马蹄声远去,余问目送那抹背影融入锦绣花丛,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回府。
春雨敲窗,簌簌落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