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冷宫内的长廊已铺上了零星的落叶,廊前的素色灯笼在点点的秋风中轻轻摇晃,风一吹,里面的烛芯儿便又暗了几分。
阴暗幽冷的房间,寒气顺着腐朽的空气直侵入骨髓,屋子不大,仅放下一方窄床,一张几案。冷冰冰的砖墙处,苏阮窝在床角,一身轻薄单衣下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咳喘之声不绝。
已近黄昏,原本阴暗无光的屋子更觉凄冷。她望了眼离床不远的黑漆木门,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床,将门反锁。
偶从门缝中照进来的光额外刺眼,照得苏阮有些恍惚。
那抹刺眼的光像极了她明媚的年少时光。而今,一面黑漆门,关住了自己,也锁住了那段回不去的过去。
苏阮来到镜前,被姜恒遣入冷宫后,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她的这张脸。柳叶蛾眉,乌发姝色,即使在病中,面色白得可怕,仍能看出她出众的面部轮廓。
她没想到,临了临了,竟还是因着阿爹阿娘给她的这副皮囊,换来她日日以求的毒药。
自入了冷宫,她本就虚空的身子更难将补,便日日呆在屋内。婢女小芝最是乖巧听话,却不想苏阮日日不见阳光亏了自己,便不顾打骂日日将苏阮扶到屋外。
那日小芝将将扶苏阮出院,不远处便传来居高临下的女声。
“何曾想当年风光无两的镇北候独女竟身居至此,比起整个侯府,你还是幸运了些。”那日刘仪若出现在草木遮掩的宫门口,用手虚掩着鼻腔,满是得胜者的不屑与憎恶。
苏阮听出来者何人也不抬眸,只轻轻抿了抿唇。
她出生镇北候府,侯府唯一的嫡女,及笄之后嫁给皇后亲子姜恒,身份更是贵不可言。而今镇北候姜震霆一朝被诬通敌,战败身死,她的母亲忧思过度,竟自尽随夫而去。
她的夫君,如今整个国家的掌权者,自借其父之势登上帝位,便换了副面孔。如果没有嫁给姜恒,可能她永远也不知有人会如此迷恋高高在上的皇权,如今见识到了,自己的生命也讽刺般地,堪堪走至尽头。
刘仪若身着紫红色宫装,通身不可比拟的富贵,行至门前,随行的宫女太监谨小慎微地低头跟着,生怕有一丝差错。她不再往前走,冷哼一声,继而冲着仆从道:“都下去,本宫有话与惠妃说。”
宫人相继退下,苏阮勾了勾唇,冷言道:“贵妃娘娘如何有空来我这儿。”她朝小芝摆摆手,示意小芝退下。
初秋风还未凉,只见苏阮身着素衣,腰若拂柳,偶发的咳嗽声扰地刘仪若心烦。她伴圣驾多年,依照圣上的心性,断不会留下镇北候府的祸根。如今留着苏阮,刘仪若比谁都清楚,姜恒还是不舍这张狐媚面容罢了。
苏阮与她一前一后入府,面前的这个人入府就是王妃。在王府时,苏阮对姜恒冷淡抗拒,而她却能百依百顺、卑微讨好,而任她怎样谋算也只能身居侧位。如今在这后宫,皇后之位空悬,圣上宠姬众多,只她与苏阮在妃位。
苏阮虽在在冷宫,但妃位未变,谁也不能肯定,圣上有朝一日不会想起这张撩人的脸。
这一生富贵荣华近在咫尺,她绝不容许再有任何闪失。
“今日,本宫是来助你。”刘仪若言语淡淡,眸中闪烁着一丝凶光。
苏阮的嘴角轻蔑一扬,右手轻掩胸口,尽量控制自己的咳喘。相识数年,她怎不知刘仪若的心思手段。只是她要的,她从来都不屑罢了。
“本宫闻言,候夫人身死之时,曾心心念念自己唯一的女儿。”刘仪若一边说一边用眼角暼着苏阮,见她面色微动,继续道:“夫人身侧服侍的侍女说,夫人自尽之前,曾每日每夜地睡不着,即使睡着了,梦里也是喊着“囡囡””。
苏阮闻言微微合眼,两行热泪漱漱地流下来。“囡囡”,这世上也只她的爹娘这样唤过她。
“阿娘还说了什么?”苏阮对上刘仪若的眼睛,几乎是踉跄几步来到对方面前道。
“侯夫人悬梁自尽之时,仆从已及时发现,谁知夫人早已服了剧毒,是下定了心追随侯爷而去的。服侍在旁的仆从说,侯夫人离世前唤了你数次乳名,道来生还做你的阿娘。”刘仪若一边说,一边装模做样地抹了几把泪来。
剧烈的疼痛像湿润的潮气一般瞬间侵袭全身,苏阮一瞬间身子像不能承受全身的重力,引得她步步后退。
原来她还不曾被真正放弃。
年少时,她爱上姜淮,但他似是没有心,从不把自己的示好放在眼里。后来,阿爹答应要一辈子爱她护她,到头来也是食言。如今,连最疼她的阿娘也离自己而去,她以为自己一直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如今看来,她是被坚定地爱着,只不过,于阿娘而言,阿爹是更重要的人。
“今日你来,只是来同我说阿娘遗言?”苏阮声音微颤,定了定身子,尽量稳住自己的气息。
刘仪若睥睨着眸子,取出宽袖中的瓷瓶,对苏阮道:“这是夫人当日服下的药,只需服一粒,便可取人性命。”
“你要取我性命!”苏阮闻言轻声冷笑,满眼皆是质问。
刘仪若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似疯魔一般:“苏阮,如今你已不再是那个有人护有人爱的侯府嫡女,收起你那悲天悯人的眼神。所有人都不要你了,若不是你这张狐媚的脸,你以为圣上会留你?”
是呀,所有人都不要她了。
苏阮绝望地闭着眸子,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接过刘仪若手中的瓷瓶,没有任何表情,拖着疲惫的病体,道:“药,我收下了。”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与面前的人辩白,面前的毒药是她如今梦寐以求的解药。
思绪一点点收回来,苏阮看着掌间从瓶中排出来的青色药丸,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知道,剧毒入口,她马上就能解脱了。
初秋天气将寒,她装出畏寒的样子遣小芝去寻细炭。彼时不寒不冻,细炭何处去寻?傻小芝,下辈子再也不要寻她这样的主家了。
外头倏地响声震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苏阮没了窥探一二的心思,执毒药一吞而下。
那毒药发作极快,吞下片刻腰腹便一阵一阵地抽搐。苏阮半倚在床边,使不出一点力气,只等着疼痛一点点蔓延开来。恍惚之间,窗外兵刃之声不绝。
风越来越大,狂风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砰砰”的声响。
“小姐,小姐!”小芝焦急地拍打着房门。鲜血从苏阮的嘴角一点点流出,小芝的声音没了,只听见震人的踢门声,一道熟悉的影子伴着光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姜淮身穿战甲,一道道鲜血浸湿他的内袍,刺眼的光映出他好看的侧脸弧线。苏阮以为她已经死了,但当她被姜淮搂在怀里,一身孤寒毫无防备地侵袭而来,将她拖入更深更深的所在。
她确信,他真的来了。
苏阮的手费力地从窄袖中拿出一枚坠玉,一双美目无力地暼出一道缝,对上男人寒霜般的眉眼,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嗔怨道:“你竟来了。”
姜淮眉眼深了又深,他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坠玉,将她抱得更紧,“不怕,我来寻你了。”
眼前的男人声音沙哑而慌乱,像是哄骗稚儿。大片大片的鲜血从苏阮口中流出,顺着她的嘴角浸湿她的前襟。姜淮锋刃一般的眸子,睨着门外的兵士,像是看向地狱的魔鬼,“太医呢?太医!”
“无用的。”苏阮躺在男人怀里,鼻尖是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味。
他带着他的兵士杀进宫了,就在她绝望赴死的这天。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突如其来的冷意让她在姜淮怀中缩的更紧,面上仍是娇媚模样,但唇上却已没了血色。她还想说什么,却已力不从心,只碎碎道:“你不要我,我本该……厌你……弃你……但不知怎的……”
她的身子慢慢变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眸子最后定在他手中的坠玉上。
姜淮浮红的眸子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阴霾,须臾之间,心空了一块,他不说话,灵魂被抽空一般,只用他粗糙的手掌颤抖着一次又一次轻抚她的发梢。
一直以来,他以为苏阮对他的欢喜只是一时兴起,不过是因了儿时跟在他身后的情意。
也如料想的一样,这原本赠予他的坠玉转身便赠了姜恒,圣上赐婚,她亦欣然接受。人人都想娶她,而他最为鄙陋冷绝。与其惹她厌恶,不如冷静蛰伏,既保全了自己,也可默默守护这娇贵的姑娘。
如今看来,却是这样好笑。
“殿下,已活捉幽承帝,听候殿下发落。”姜淮耳畔传来捷报,院外跟随而来的士兵发出得胜后震天的欢呼声。
姜淮的冷眸要渗出血,道:“幽承帝构陷军候、残虐无度,不得民心,于紫宸宫……畏罪而亡!”
风声夹杂着人声,响彻天际。手中的那一握柔软越来越冷,直至僵硬,他不曾这样抱过她,眼前的容颜与脑海中的面容重合,他的心像被抽空了一块,身体也跟着进入无底深渊。
他彻底失去了她,这世上再也没有苏阮。他站在了世上至高的位置,却再也不会有具切的思念,他将成为无遮无拦的怪物,永堕地狱,直至死去。
是日,幽承帝被碎尸于紫宸宫,举朝震惊。姜淮掌权后,穷兵黩武,虽于大邺开疆拓土,但万民疲惫,野有饿殍,世称厉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