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时,天降大雪,寒风吹过殿檐,鎏金宫灯微微摇曳,洒下细碎的光影。
宫人鱼贯而出,残席之上,几缕白烟袅袅升起,氤氲着微凉的酒气。
沈秋辞缓缓走出殿门,手中紧握着梅钗,指腹摩挲过钗尾的雕纹,微凉的玉质透出锋锐的寒意。
她步履轻缓,行至梅园,雪色铺陈,天地苍茫,一片死寂。红梅枝桠间覆着一层薄雪,月光洒落,影影绰绰,如一幅静谧的画卷。
然而,她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缓缓抬起手,将掌心的一抹血色,抹在一枝盛放的红梅上。倏得,她指尖微微用力,鲜红的汁液顺着枝干蜿蜒而下,落在雪地里。
她轻轻一叹,像是自言自语:“血色入梅,倒也有趣。”
身后传来缓缓逼近的脚步声,靴履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小姐倒是好兴致。” 那道声音懒散带笑,听起来饶有兴致。
沈秋辞神色未变,指尖捻起那朵快被她碾碎的红梅,缓缓转身。
赵长宴立于几步之外,玄色大氅翻卷,肩头染上未拂去的落雪,苍白的雪色衬得面容疏朗凌厉,不似之前见他的懒散。
他迈步朝着沈秋辞走来。
沈秋辞凝望殿中烛火,灯影微摇,金红光晕映在他眉间,时明时暗。
她望了眼他,又马上垂下眸子,思绪翻涌难平。
经过萧琴合奏后,她已然知晓,赵长宴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学无术的纨绔世子,更非京中所言,游手好闲的靖安候。
他深藏锋芒,游刃有余,言笑晏晏间,竟让人辨不清真意几分。
可她仍不知,他究竟是身陷局中的一子,抑或只是冷眼旁观的看客?又或许,仅是出于某种恶趣味,甘愿搅乱时局,与她虚与委蛇?
赵长宴并非逐鹿之人。肃王留下的家财足够他逍遥一生,不必费心算计,便可安然无忧地度过余生。
可他偏偏仍在局中——似在,又似不在。
沈秋辞想不通。一瞬间,感觉身体微冷。她下意识收紧了袖口,试图抵御这丝寒意,却发现这雪中赏梅的宫宴,终究是雪越下越大。
大得像她死去的那日,唯一不同的是,她还好好站在这里,并非跪在地上,死于剑下。
这一切真的可以改变么?
她是否真的注定要在四年后身死,沈家注定要覆灭?
赵长宴的脚步微微一顿,视线被她牵引,竟忘了继续前行。
殿内富丽堂皇,殿外风雪寂寥,天地白茫茫一片,唯有一抹身影立在雪中,仿佛一笔落在画上的月色烟痕。
眼前女子站在雪地里,一袭月白色袍衫,衣角微微翻飞,似欲融入这漫天风雪。落下的碎雪覆在弯眉和青丝间,她眉目间隐秘的脆弱,就如碎雪一般,蓦地消散了。
赵长宴眸色微沉。
她并非艳冠京华的绝色,若要论姿态,京中与她相似的世家贵女多不胜数。可在这一刻,在与她相争、相斗的一曲之后,他偏偏无法移开目光。
红梅在她掌心碾碎,残瓣零落,艳丽的汁水沾染袖间,隐入柔软衣襟里,不知通往何处。她却毫无察觉,仿佛这抹殷红于她而言,不过是雪夜里微不足道的残痕。
她低垂着眸,目光落在掌心,像是想事情出了神,眼中显出些无措和困惑来。她不曾言语,唯有雪光映在她的眉眼间,投下些许恍惚的暗影。
她像是迷失在了大雪深处。隐隐中,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可她在等什么?
赵长宴忽然生出几分兴趣。
只是,他向来不信等待,亦不信世间真情。他偏了偏头,忽然想道,此时她正眼看他,他兴许会说点什么。
可她只是立在风雪里,任红梅染袖,困于自己的世界里,连余光都未曾给他半分。
赵长宴轻嗤一声,缓步走近,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她的掌心停留片刻,语气懒洋洋的:“沈小姐今日的琴技,当真令人耳目一新。可惜……”
他话锋微顿,嗓音低沉,含着一丝近乎玩弄的叹息,“断弦了。”
沈秋辞未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梅雪映着她的眉眼,清冷而静谧。
赵长宴目光缓缓扫过她衣袖下微微颤动的指节,嗓音极淡:“但凡弹琴之人,最惜琴弦,除非……”
他语调顿住,似是不经意地叩了叩掌心,雪沾在他的骨节分明的手上,融化成透明的一滴。
沈秋辞眉目微动,像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赵长宴低低笑了,仿佛只是随意一谈。他闲适地负手踱步两步,目光落在不远处梅枝上,微微眯眼:“这梅林倒是养得极好,寒冬腊月还能开得这样艳。”
沈秋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语气淡淡:“宫里向来重规制。”
“确实。”赵长宴似是随意点头,嗓音拉得极轻,像是叙述,又像是随口一说,“所以宫宴之上,若是谁的举动不合规制,可就有趣了。”
沈秋辞指尖微微一顿,旋即笑意更浅:“世子向来最爱看戏。”
赵长宴闻言,轻笑着回头,眼底流光潋滟:“可惜,沈小姐却不像是甘愿为人戏子的人。”
沈秋辞不置可否,抬手将梅钗重新插入发间,神色仍是平静,目光却落在赵长宴肩头未拂去的落雪。
她忽然轻声道:“世子肩上,落了雪。”
赵长宴低头,随手拂去,嗓音意味不明:“雪落肩头,倒也不是什么坏兆头。”
沈秋辞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处的宫檐,雪幕之下,殿角雕梁皆染上一层银白。
她轻声道:“瑞雪兆丰年,乃是吉兆。只是不知寒冬肆虐之时,边陲之地亦可得此恩泽,百姓亦可安然度岁?”
言语平静,似无意而谈,然落入耳中,却如冷雪入骨,拂过些许藏锋的凌厉。
赵长宴折扇微顿,指腹轻敲扇骨,眸色幽深,似是揣摩她这番话的深意。风雪落在他眉间,化作一层薄霜,眼底的光影亦在明灭之间,幽深不见底。
沈秋辞神色未变,低垂的睫羽覆下一片静谧。
她记得,那年沈氏覆灭,她被押在大牢之中,冷意深入骨髓。不似之前,在她还是辅国公千金的时候,她尤其喜欢在下雪天,红泥小炉、温茶梅香,倚美人榻上漫翻三两话本。
赵长宴微微眯眼,目光掠过她指尖残存的梅色,许久,方低低一笑,嗓音低缓含笑,语意不明:“本世子竟不知,沈小姐心怀苍生,怜悯至此。”
话里话外端的是恭敬,却在“怜悯”二字上微微顿了顿,似有深意,又似存着几分戏谑。
沈秋辞抬眸,神色端然,唇角却含着浅淡的弧度:“世子此言折煞秋辞了。 ” 接着,她又道,“世子又是怎么想秋辞的?”
赵长宴微微挑眉,嗓音懒倦,却带着一丝揶揄:“京城都传沈小姐温柔娴雅,知书达理,世间难得的贵女典范。”他顿了顿,笑意意味不明,“可本世子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模样。”
沈秋辞轻轻转动着指间残破的梅瓣,眉梢微挑:“世子见到的……是哪一番模样?”
赵长宴眯了眯眼,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可不敢妄言,沈小姐自己觉得如何呢?”
沈秋辞指尖微滞,微不可察地一顿,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四载生死两茫茫,再回此间,她步步为营,誓要扭转既定命数。然人可改其行,却难溯其本。
她几乎已记不清,曾经的自己究竟是何模样。现在的她,依旧是一副豆蔻年华的皮相,然却见过血,亦见过死。
沈氏倾覆后,瑞王妃之名成了过眼云烟,辅国公千金亦成黄土陈迹,留存于世的,唯有那人人避之不及的“沈家罪女”。若她未回到四年前,而是捡了她人的皮囊还魂,留下也应该只有因沈氏谋逆,而背负的千古骂名。
她忽而轻声道:“风雪之中,世子曾见过何景?”
赵长宴眸色微敛,目光落在她眉间落雪,意味深长:“见过金樽夜宴,见过美人折枝,亦见过些风月佳话……然独独未曾见过沈小姐这般的。”
沈秋辞微微抬眸,长睫沾雪,拂落几分寒意。她眸光似波澜不惊,然唇角弧度却若有若无的讽刺,轻轻道:“如此,秋辞便让世子大人多看几眼,莫要日后错过。”
赵长宴定定看了她片刻,忽地轻笑出声,折扇轻点掌心,嗓音慵懒:“沈小姐倒是从容。”
沈秋辞不疾不徐,素手拢袖,语调淡淡:“世子亦非拘谨之人。”
风雪寂然,天地苍茫,万籁俱寂,仿若此刻唯余二人。
赵长宴指尖轻敲折扇,落雪覆肩,却并未急着拂去。他目光微微一转,似笑非笑:“如此说来,本世子与沈小姐,倒是相得益彰。”
沈秋辞微微一笑,不作置评,转眸望向更远处的风雪。
赵长宴敛眸,看着她的侧影。一瞬间,他竟在思索她的内心。
她在想什么?
赵长宴忽而轻笑,声音悠然:“沈小姐既许本世子一观,可敢让本世子看得更透些?”
沈秋辞微微偏首,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依旧澹然。夜色沉沉,风雪漫卷,赵长宴立于其间,笑意漫不经心,唯眼底沉色未褪,似掩于薄雾的暗潮,幽深莫测。
她静默片刻,声息轻缓:“世子欲看何物?”
赵长宴微微摇扇,神态慵懒,语调散漫:“沈小姐言‘瑞雪兆丰年’,又言‘风起’……可在本世子看来,这场风雪,怕非吉兆。”
他眸光微敛,轻叩折扇,似无意,实则深意暗藏:“毕竟,有些雪落下时,是要见血的。”
沈秋辞未作声,只是静静望着靖安侯,目光沉静无波。
片刻后,她执起发间梅钗,缓步近前。两人相距不远,她纤指轻握簪尾,轻轻一拂,为他拂去肩上的落雪。冰凉的玉钗轻柔地掠过衣襟,似寒夜拂风。
“雪落终化,世子何必在意?”她低声道,嗓音清浅。
赵长宴凝她片刻,眼底笑意深沉,忽地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拂于耳畔,让她耳垂染上殷红。
他的声音散漫之中透着几分揶揄:“沈小姐这般体贴,本世子是否也该礼尚往来,关心关心你?”
沈秋辞指尖微顿,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沉静如旧。片刻后,她轻轻一笑,眉间似雪落梅开,冷艳而疏离。
“世子若是清闲无事,自可如此。”她语调温缓,似云雾掠过檐角,轻飘却不留痕,“只是——世子愿见何物,信何人?”
赵长宴微眯凤眸,笑意意味不明,指尖轻叩折扇,仿佛思量,又仿佛揣测。
“沈小姐此问,倒真是个好问题。”
风雪无声,天地素白,他望着她,她望着他,目光交错,似潋滟雪光,似风起无痕,沉静深远,各怀心思。
最终,赵长宴轻摇折扇,笑意淡淡,似随风而散:“风雪太大,沈小姐,咱们还是少说些易被风吹散的话吧。”
风起,雪落,红梅微微颤动,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沈秋辞敛眸,侧身退了一步,声音不疾不徐:“夜深了,世子若是无事,还是早些歇息,家父也要等秋辞急了。”
赵长宴似乎并未恼怒她的疏远,漫不经心地负手而立,目光幽深,唇角弧度微微上扬:“是啊,夜深了。”
他眸光落在她的掌心。两人隔着夜色与雪影。
最终赵长宴迈步,伸手接住了一朵落下的雪花。他垂眸瞧了一眼,随意地吹散,嗓音懒散道:“沈小姐,来日方长。”
他声音极轻,却带着某种无形的笃定。说罢,他转身离去, 身影消失在雪幕之中,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便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夜风微起,梅香浮动,她缓缓抬头,看向不远处宫墙高耸,深色的檐角映着雪光,似一道难以逾越的界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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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色与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