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沈小姐琴艺高超,不知可否与臣合奏一曲?”
他的言辞轻缓,似随口一提,可宴席间的气氛却微妙地变了。
赵怀霁手中酒盏微顿,目光微微一偏,看向沈秋辞。
沈秋辞神色冷然,赵长宴此举看似寻常,实则步步紧逼。一曲琴音,看似无害,实则将她推至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微微垂眸,指尖轻抚袖口。接着,便轻声开口,语气谦逊:“世子谬赞了。”
赵长宴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分,眼底含着戏谑:“沈小姐何必谦虚?莫不是不愿赏光?”
他执着地盯着她,语调漫不经心。
赵怀霁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眼神仍旧温润,却透着几分淡淡的审视。
龙椅上高坐的赵砚行则未置一词,没有打断,也没有阻止。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盏,目光却盯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子。
沈秋辞察觉到多方的注视。她缓缓抬眼,视线在赵长宴与赵怀霁之间掠过,最后落在赵砚行的酒盏上。
接着,她勾唇一笑,目光清冷而疏离:“既然世子盛情难却,臣女便斗胆献丑。”
话落,她轻轻起身,步伐缓慢,走之殿前。
鎏金宫灯辉映,宴席上的喧闹却静止。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沈秋辞身上。
女子立于席间,素衣曳地,身姿纤细,脊背笔直却不显凌厉。她发间仅簪一支白玉梅钗,素净清雅,映得眉目更添几分柔和。她眼波澄澈,流转间带着浅浅的光,轻盈而宁静。袖摆微动时,露出一截皓腕,肤色如凝脂,指尖微蜷。
她立在那里,既似梅枝般清雅挺立,又似春水流动。
“沈小姐,请——”
赵长宴懒懒地倚在紫檀椅上,姿态随意,仿佛这满座宾客、风波暗涌的局势,都不过是供他取乐的戏文。他一只手搭在椅背,指尖若有似无地敲击着雕纹,另一只手随意捻着酒盏,微微倾斜,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出一抹流光,几乎要溢出,却又恰到好处地止住。
他的玄色暗纹袍袖松垮地垂落案边,袖口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散漫不羁。他微微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秋辞,目光流连,带着点懒洋洋的兴味,仿佛是在打量,又像是在等待猎物主动落入陷阱。
“本世子听闻沈家女儿琴音名动京城——”他拖长了尾音,语气随意,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今日倒想开开眼。”
说完,他懒懒抬眸,视线掠过沈秋辞微垂的指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分。
沈秋辞抬眸,视线与赵长宴交汇。
赵长宴指尖轻敲酒盏,戏谑的笑意未变。他懒散的姿态下,目光如刀,锐利得几乎让她无所遁形。
沈秋辞眸色微动,笑意温和恬淡。她的手轻轻拨动琴弦,一曲《梅雪吟》清冷悠远,如雪落梅枝,缥缈空灵。
然而,赵长宴却随意拿起旁侧的玉箫,悠悠吹出低沉一音。箫声初起,便似层层云雾翻涌,模糊了琴音的柔和,隐隐透出压制的意味。
琴音轻灵,箫声沉稳。两道旋律在空中交汇,彼此交缠,不断试探,仿佛一场无形的拉锯战。
沈秋辞暗自运指,琴音忽而如骤雪覆地,细碎轻盈,似在刻意回避箫音。赵长宴嘴角勾起,箫声陡然一转,像疾风骤起,压迫着琴音步步后退。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沈秋辞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跳跃,试图避开箫声的吞噬,然而他随即偏头,箫声一震,硬生生将琴音拉回,牵制于同一旋律中。
沈秋辞运指轻拨,琴音陡然变调,剑锋破风,金戈交错。那一瞬间,赵长宴的箫音几乎错拍。他唇角却笑意不改,指尖缓缓收紧。
箫音被逼回同一旋律,形成了短暂的僵持。而沈秋辞并未躲避,琴音不疾不徐,仿佛要与他缠斗到底。
接着,突然她倏地垂眸,指尖轻巧地滑过琴弦,忽地一转,琴音陡然变调,由雪落的轻盈骤然化作剑锋破风之音。金戈交错,杀气隐现,竟是《破阵曲》的曲调!
赵长宴指尖一顿,玉箫声戛然而止。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直直刺向沈秋辞。
席间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琴音已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仿佛要将殿内的暖意尽数吞噬。
唯有赵怀霁一人,低眉敛目,似是未曾听见这番变故,指尖稳稳执壶,只顾着替自己斟酒。
他神色如常,动作从容,连衣袖都未曾微颤,接着便举杯轻抿,唇角笑意淡淡,似饮尽一杯陈酿,任由苦涩隐匿在齿间。
余光瞟过赵怀霁此番模样,沈秋辞毫不犹疑,继续弹奏着金戈铁马之音。
一旁的魏贞蓦然起身,广袖翻动间,拂尘轻甩,雪白流苏扫过红漆地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
他一身绛紫色飞服,绣着低调而繁复的暗纹,袖口金丝细绣祥云,腰间悬挂着白玉腰带,透着宫中独有的尊贵规制。华贵的服饰在灯火映照下,衬得他身形削瘦修长,脸色惨白,仿佛常年不见天日。修长而阴沉的五官配着细长的眉眼,透着一丝森冷。
魏贞垂眸拂尘,声音尖细缓慢,如细丝绕骨:“沈小姐这番琴艺,当真惊才绝艳。”
沈秋辞却恍若未闻,纤指骤然横扫琴弦。
铮——
一声裂帛之音,七根琴弦齐断!
沈秋辞的指尖一顿,掌心隐隐渗出一抹鲜红,她却只是微微垂眸,似是被断弦惊扰,又似是早已预料。平静的神色下,唯有染血的指尖在烛火映照下,宛若点燃的朱砂。
殿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虽不知这曲名为甚,但却被气势压得鸦雀无声。
沈秋辞微微一笑,指尖轻拢袖口,拭去掌心的血迹:“臣女技艺不精,惊扰了诸位大人,还请魏公公恕罪。”
她声音乍听温和,细细品来,里面却像藏着刃,
魏贞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的梅花,声音尖细缓慢,“今日圣上特设此宴,邀群臣共赏梅花,原是风雅之事。沈小姐这曲子,倒是别有一番气势。”
殿内气氛骤然一冷,无人敢言。
沈秋辞垂眸,指尖轻抚断弦,语气淡淡:“多谢魏公公关心,臣女无碍,只是可惜了这琴弦。”
魏贞眯起眼,目光落在她渗血的指尖,声音温和却意味深长:“琴弦断了,换一根便是。倒是沈小姐的手…… 可要仔细养着,莫要伤了根本。”
说着,他轻轻抬眼,目光掠过沈廷遇,语调忽然一沉:“这一曲,倒教咱家想起一桩旧事。先帝在时,曾言沈大人素掌赋税,清誉昭昭,又有意整肃漕运,振兴江南。只是世事难料,风云变幻,今日看来,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缓缓抬袖,轻轻拂去衣角微褶,声音依旧不急不缓,仿佛不过随口一叙:“如今边疆战事未定,咱家斗胆一提,婚约之事,终究还得等个良辰吉日来得好些。”
沈廷遇指尖一抖,额角冷汗微渗。沈秋辞抬袖拂琴,却没直接回魏贞的话。
她倾身,语气恭顺,含笑道:“魏公公说得是,梅花虽美,却终究是冬日之物,难与金戈之声相和。”
魏贞眼底光色微敛,眼尾微微上挑,惨白的面上端着笑,像是奇事志异里的惯常用面容勾引人的美人蛇。
他薄唇轻启:“沈小姐聪慧,一点就透。这宫中规矩,圣上金口玉言,无论是谁,都当谨守本分,不越雷池半步才是。”
沈秋辞语气淡淡道:“臣女惭愧,让魏公公费心了。”
殿内烛火微晃,气氛骤然一冷。大臣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却无人敢大声说话。沈廷遇的指节微微一颤。他望了眼沈秋辞,似是叹了气,正要开口,却被赵怀霁再次打断。
赵怀霁执壶缓缓斟酒,琥珀色的酒液落入白瓷杯盏,漾起一层微微涟漪。他目光沉静,眼底却掠过一抹难言的意味,似水光浮动。
他轻叹一声,语调一贯温润:“沈大人,令嫒风华绝世,若非世道如斯,怀霁当不负此心。” 言至此处,他轻轻顿住,指尖摩挲杯沿,未再继续。
沈廷遇掌心冷汗涔涔,却只能垂下眼睑,强忍心绪,饮下这杯酒。
上首龙椅传来玉扳指叩击扶手的声音,清脆却沉稳,打破了席间一触即发的凝滞气氛。赵砚行半倚龙椅,姿态看似闲散,却隐隐透着几分冷峻的压迫。他神色似笑非笑,眸光微垂,看不清情绪,指腹缓缓摩挲着青瓷酒盏,盏中酒色微漾,未曾溢出半分。
“靖安,闹够了。”
新帝的声音淡淡,尾音略带一丝倦意,仿佛只是随意的调停,懒得再容忍这些无聊的戏码。
赵长宴闻言,微微挑眉,唇角笑意懒散,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收起玉箫,懒懒地开口:“臣弟不过是想听一曲好琴,未曾想,竟能引来这样大的动静。”
他的话音方落,赵砚行却并未看他一眼,反倒目光微沉,投向沈秋辞。
他静静望着她,目光落在她指尖那一抹殷红上。
烛火下,琴弦断裂,细丝残留在她指腹,血珠缓缓渗出,衬得那双素白的手格外醒目。
赵砚行视线停驻片刻,眸色深沉,似有波澜,又似什么都没有。接着,他语气微冷道:“来人,赐沈小姐玉肌膏。”
魏贞闻言,眉眼一弯,嘴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的声音轻柔似水,仿佛羽毛轻轻拂过耳畔,像是细细密密地针,将人包围,令人心头一颤:“皇上说得极是,沈小姐这手,确实该好生养着。咱家这就吩咐下去。”
他说着,目光微微一转,落在沈秋辞身上。眼神似笑非笑,眼尾微微上挑,仿佛含着无尽的风情,却又因他苍白如纸的面容显得格外妖异。他的视线像是无形的丝线,缓缓缠绕在沈秋辞身上。
赵砚行听罢,随意地抬眸,目光冷淡地扫过魏贞,随后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的话。
沈秋辞缓缓收回目光,掌心仍是温热的血痕,却仿佛无半点痛意。
今日这一步,虽险,却值得。她心中暗自思忖,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赵怀霁表面自持冷静,可正是这份刻意维持的镇定,暴露了他心底的在意。而赵长宴的搅局,反倒让她顺水推舟,将这步险棋走得恰到好处。
回府后,免不了要面对父亲的责问。但至少,她已初窥端倪。风起云涌,不过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