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如期而至。
雪一直下个不停,仿佛要把整个天地刷成莹白,让人挑不出一丝杂色。
西泠阁。
内室炉中碳火充足,暖烘烘的隔绝了外界的冰寒。
榻上的案几上,白瓷瓶中插了一束盛开的腊梅花,清香扑鼻。
宁暮雨端坐在榻上,持一只玉竹紫狼毫,一笔一划在纸上勾勒。
她的手上已沾了不少墨迹,却丝毫不为所扰,看上去很是专注。
练字,是萧天泽布置给她的任务。
他早看不惯她那一手毛毛虫般的字,想让她习帖。
奈何她总有理由推辞,不是今日要种菜,就是明日要弄花……
一直到现在,满世界在下雪,江边的舟歇了,码头上的船也搁浅了,菜、花连着土里的小动物都冬眠了,她才找不到理由拒绝。
洋洋洒洒一页字写完,个个歪七扭八躺着,与她端正的坐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将笔搁下,低头认真看了一晌,拿起来纸吹干墨迹,神色也从严肃转为笑意,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随即又伸了个懒腰,就着案上的茶水吃了一小块糕点。
燕尔从门外钻了进来,携带一股冷彻骨的风,扑在她面前。
她声音有些抖,似被这冷冻的,开口说出的话更寒,像尖针在宁暮雨身上扎了一下,“少夫人,觅月轩出事了。秦姨娘在院中散步,跌了一跤,孩子没保住。”
宁暮雨眉心一跳,急匆匆起身,紫狼毫跌在纸上,刚写好的字瞬间被残留的墨晕花。
惠香今日起得有些晚,醒来时觉得胸口发闷,在丫鬟的服侍下梳好妆,穿好衣,没来得及用早膳便去院中散步。
贴身服侍的丫鬟有两个,年纪小的那个感染风寒病了,年长些的那个忙着铺床叠被、张罗早膳,一时之间惠香身边落了空。
地上有些湿,但积雪早已铲干净。她想着只是在院中走动一会,无人陪也不要紧,便撑着腰下了台阶。
谁承想没走几步,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宁暮雨赶到觅月轩时,丫鬟们在院中跪了一地。
她进了惠香的卧房,见太夫人、李姨娘、赵西子皆坐在耳房的圆凳上,满面愁容,唉声叹气。
她行了礼,顾不上问候,匆忙掀了帘子进入内室。
婆子们在一旁伺候着,惠香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张纸,肚子像被人打了一拳,本来应该隆起的地方却瘪了下去。
婆子们见宁暮雨进来,忙道:“秦姨娘失血过多,现在正昏睡着,已经用过药了,还不知什么时候会醒。这里血腥味重,二少夫人快些出去吧。”
宁暮雨呆愣着摇了摇头,眼神瞥见惠香枕边放着她当日送过来的那双虎头鞋,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二少夫人保重身体,”婆子安慰,“秦姨娘还年轻,只要恢复好了,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宁暮雨抹了泪,十分郑重地说:“请照顾好秦姨娘。我就在外面守着,等她醒了及时告知我。”
泪水擦干了,眼眶仍然泛红,宁暮雨压着情绪走至耳房,赵西子一眼就瞧出了她的悲痛。
她感念她生产时将萧天恩劝回产房,让她顺利的诞下了岁新,也同情当日她在觅月轩所遭受的事情,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安慰了一番。
宁暮雨艰难一笑,随即坐了下来。
太夫人道:“姨娘如今管着家,这院里风波不断,你有何看法?”
李姨娘道:“这雪天路滑,孕妇身边没个人伺候着,确实容易出事。此事说来,皆出在丫鬟们身上,那两个贴身的我都一一处置了,觅月轩中其他下人也都要罚了月俸惩处。母亲若有其他想法,还请明示,妾身一安排妥当。”
太夫人点头,道:“惩处是一定要下的,这些你就看着做主吧。只是惠香,这孩子年纪小,怀的孩子又是天全的第一个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肯定很伤心,必须要好好的安抚她。”
李姨娘点头如捣蒜:“母亲放心,我不仅要让惠香好好的,她的娘家人我也会看着照拂,好让她安心调养身子。”
太夫人捏了捏眉心,满脸倦色,道:“等她醒了,就说我来看过。让她好生休养,把身子养好了,日后还会再有孩子,且不可过度伤心。”
李姨娘目送太夫人离开后,又坐下同赵西子讲话,语气颇有些不善:“你赶着回去看看岁新吧,待在这也帮不上忙。”
赵西子眼神一滞,对李姨娘话里话外的嫌弃颇有些不适。
大概是考虑到有外人在一旁,她才强制性扯起嘴角,假装没事人一样弯起唇笑着,起身行了个礼,迈步离开了。
赵西子走后,李姨娘端起茶盏喝水,一会起身往内室探探,一会坐下朝宁暮雨笑,左顾右盼的模样,颇有些坐立不安。
宁暮雨知她想走,便道:“我想留在这里等惠香醒来,姨娘若有事,便先忙去吧。”
李姨娘正等这句话,闻言叹息一声,道:“如今这府里的事大大小小,都要我来操心,确实让人分身乏术。惠香这看着情况也稳定了,你跟惠香从前都是下……朋友,有你在她身边看着我很放心。”
宁暮雨面无表情,似乎并未对李姨娘字里行间的冒犯感到不悦。
李姨娘得意一笑,晃着腰肢扭出了觅月轩。
宁暮雨在耳房中呆愣地坐着,直到炉中的碳火一点点燃尽,周身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有丫鬟来房内加碳火,随后又捧了一盏新茶过来。
宁暮雨一动不动,仿若灵魂出窍。
她脑海中闪过上一世与惠香在一起的日子。
那个时候在觅月轩当差,谢瑗的针对、萧天全的心怀不轨,惠香通通扛住了,其中的艰辛只有与她相伴的自己能够感同身受。
重来一世,为什么惠香的苦难比上一世来得更重?
是不是因为她?如果没有她这一世的“捣乱”,或许事情最终的发展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宁暮雨突然生出强烈的自责感,她很想找个人诉说,也想问问清楚,惠香现在的处境是不是真是她一手造成的。
可是,她找不到可以倾听的人。
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燕尔带着满身风雪走了进来,见宁暮雨脸色沉得似水,什么也不敢说,只道天色已晚,二公子来接您回西泠阁。
宁暮雨抬头看了窗外一眼,这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她没有着急去找萧天泽,而是带着自责和安,再次进入内室。
房内燃起了烛火,微黄的灯芒打在惠香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比此前好了一些,至少脸色不似死人一般的惨白。
床边有个小丫鬟,坐在圆凳上打盹,她守了整个下午,此时被碳火熏得犯困。
室内被悄无声息的寂静裹挟。
小丫鬟瞌睡重重,脑袋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宁暮雨的身影,惊得一下站起身来,跪在地上磕头,声泪俱下地道歉。
才被罚了月俸,现在又顶风作案,看起来是真慌了手脚。
宁暮雨抬手扶了她一把,也没什么耐心去宽慰,反而有些严肃说道:“好生照顾主子,不要再掉以轻心。我晚点再过来,若是她醒了我还没到,立刻来西泠阁知会我。”
小丫鬟站起身来,抹干眼泪,又是点头又是道谢,直到宁暮雨离开,才又老老实实守在惠香身边。
宁暮雨出了内室,嘴唇便不由自主地发颤,好像刚才是有另外一个灵魂钻进她的身体,教训那个小丫鬟。
燕尔见她脸色苍白,忙拢了拢她的斗篷,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道:“二少夫人,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咱们还是先回西泠阁吧。”
宁暮雨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好”,便由惠香搀扶着走了出来。
萧天泽坐在正堂的圈椅上,见到宁暮雨失魂落魄的模样,显然有些心惊。
他什么也没说,只接过她的手,牵着她离开觅月轩。
回到西泠阁,萧天泽守着她用晚膳。
她没什么胃口,强吃了两口,又起身准备出门。
萧天泽长身拦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可以伤心,但是先要顾好自己。”
宁暮雨咬了咬唇,像在忍着什么,木讷地点头。
“我想去看惠香,想守在她身边。”她楠楠道。
“可以,但是先把饭吃完。”
宁暮雨蹙了蹙眉,心中似有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萧天泽丝毫不退让,沉声说:“吃完了,我待会陪你去。”
宁暮雨走到桌前,埋头扒饭,她在觅月轩中忍了许久,这会眼泪如暴雨一样,全部倾泻在碗中。
她低着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只是吃白饭,一口菜都没夹。
好不容易等饭吃完,眼泪也流干净了。
萧天泽舒了一口气,也没戳破她,又陪着她往觅月轩赶。
惠香醒来时,宁暮雨已经将她床上那双虎头鞋收了起来。
惠香早就知晓了一切,见到她来,没有哭,只是笑了笑。
宁暮雨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任何言语在此时都抵不过陪伴,她只是跟着笑了笑。
两个笑容,虽然一个比一个苦涩,却是这个夜晚中最最坚强的存在。
后来,宁暮雨声涩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惠香有些不解她对不起什么,也没有去多想,只问:“姐姐,我这么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吧?”
她咬着牙回答:“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再后来,惠香笑了笑,用只有她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根本不想怀这个孩子,也不想给大公子作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