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完了圣上的话,便着急赶了回来,目光落到侯府彩棚之时,瞥见关芷晴正在茶杯里撒什么东西。
偏偏她当时正侧头同关仕安讲话,根本没看到关芷晴的动作。
他看到关芷晴将茶杯砸到她面前,他觉得心跳漏了一拍,飞速地赶至她身边,眼疾手快抢下了那杯茶。
落座后,他没有看关芷晴一眼,就是怕控制不住情绪、当众揭穿关芷晴的所作所为。
他心底深处,其实很想这样做。
但是关仕安在此,关家祖母在此,祖母也在此。他若闹出大动静,无疑会让好友难堪,让祖母与关老夫人难堪。
他忍了忍,敛去了眼中的情绪。
她还是发现了他的异样,却以为他在圣上那里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悄声在他耳边安慰:
“我瞧着圣上年纪有些大,爱念叨人也很正常,你别往心里去。等看完冰嬉,我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他笑了笑,只觉得她傻模傻样的时候也挺可爱。
事后,他私下将此事告知了关仕安,没有直接责难关芷晴。
这并不代表他不重视,只是他觉得,犯不着替别人管妹妹。
关仕安表面看着吊儿郎当,在大事上却是是非分明,不会允许自己的妹妹背地里干坏事。
至于关芷晴该怎么责罚,全凭关家做主,他也已经说明,不管处罚是轻是重,都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宁暮雨自然完全不知此事,她只知道关芷晴想害她,定然是因为内心还喜欢着萧天泽,从而讨厌她这个半路杀出来、身份完全配不上他的人。
关芷晴是关仕安的妹妹,关仕安是萧天泽的朋友,他同关家有间接的联系,她没有。
在这场游戏中,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妥妥占稳旁观者一角。
她虽然谴责关芷晴的行为,却也不会去找她讨回公道,一是因为没有立场,二是毕竟自己没有真的受到伤害。
只不过她也长了个心眼,以后关芷晴拿给她的东西,不论什么,都决不会入嘴。
正这样想着,突见燕尔匆匆跑了过来。
宁暮雨瞧她那扭曲的表情,忙问:“出什么事了?”
燕尔望着宁暮雨,张开嘴想说话,似反应过来,忙行了个礼。
虽然二少夫人不介意这些,但在二公子面前,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燕尔平复了一下心情,简洁地吐出一句话:“谢三小姐,死了。”
宁暮雨倒不十分惊奇,她早料到谢瑗会有如此结局,唯一没想到的只是,竟如此之快。
“怎么死的?”她问。
“听说是上吊。庄子上的婆子们传出来的消息,谢三小姐被带回庄子上时,状态疯癫,只知道笑,谢夫人一直陪在她身边,悉心照顾着,十来天后才好。谢三小姐好了后,不吃不喝,谢家的少夫人云雅楠携了幼女前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谢夫人跟着回了谢国公府。然后没过几日,谢三小姐便上吊自尽了。”
“谢三小姐留了一封信,说尸身不用归家,一把火烧干净即可。谢夫人当场晕了过去,谢大公子遵照了亡人指示,真的烧了谢三小姐的尸体,好像连个牌位也没给她立。”
燕尔说得激动,宁暮雨听着却有些唏嘘,人走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似乎曾经的恩怨也化作风和雪,一起飘走。
她道:“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朝前看。这事将当过去了,以后不要在外议论,毕竟她也曾是侯府的人。”
燕尔应了一声,瞧着宁暮雨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宁暮雨看着灰沉沉的天空,突然想起惠香。
谢瑗在时,虽然对她别有目的,但把她照顾得很好。
如今谢瑗走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觅月轩里,不知道过得如何。
宁暮雨几天以前便想去看她,但是一想到萧天全,一想到那晚上的事,心里就有些发怵。
她看向萧天泽,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想去看看惠香,你可以陪我一块去吗?”
萧天泽点头,晚膳过后,两人一起来到觅月轩中。
守门的人见萧天泽和宁暮雨一同前来,颇有些不知所措。
萧天泽冷声道:“不用担心,今日不是来找你家公子的,也不用让他知道。”
守门人不敢阻拦,连忙将二人引进去,又请人通报秦姨娘。
惠香见到宁暮雨时,眼中闪着泪光。
萧天泽将人安全送达后,也没多说设么,只道了一句“我去廊下走走”,随即裹着大氅出了门,显然是想给两人留谈话空间。
宁暮雨放下心来,转而看向惠香。
瘦了,憔悴了,眼下还泛着乌青,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惠香拉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发抖:“姐姐,之前的事,我……”
惠香作为萧天全的妾室,从立场上来讲,应该与西泠阁划清界限。
那事过后,她也没有去看过宁暮雨。
但不是因为她偏帮觅月轩,而是她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既觉得对不起宁暮雨,又无脸去见她。
宁暮雨都懂,惠香夹在她和觅月轩中间往左往右都很难。
她对惠香笑,又有点心疼,安慰道:“我理解的。你看,我现在都好了,一点事没有,反而是你,怎么瞧着精神不太好?”
惠香没忍住,泪水从眼眶中滚了下来:“谢氏一走,这院里空空荡荡的,想起她从前对我的好,应该都是虚情假意,我……我有些后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惠香也知道如果谢瑗没出事,接下来会做什么事。
宁暮雨伸手贴在她肚子上,轻轻抚了抚,以示安慰。
这里面是萧天全的骨肉。
她的感觉很奇怪,一方面,这是她最痛恨之人的孩子,她本能觉得自己应该连带着厌恶。
可另一方面,这也是惠香的孩子,她内心丝毫恨不起来。
她收回手,道:“如今你是觅月轩的女主人,安心待产就是你该做的最紧要的事。谢氏走后,照顾你的丫鬟可有松懈?”
惠香摇头,太夫人和侯爷都来过觅月轩,大概是看她孤零零一个人,又怀着孩子,特意嘱咐丫鬟们要好生照顾。
“那便好,吃食上的东西一定要注意些。”
宁暮雨看她的脸色,仍然有些忧心。她从前常听李蓉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宅院里,女人们为了争权夺宠,投毒、陷害……什么肮脏污秽的事都做得出来。
不过惠香身边已经少了那个觊觎她孩子的人,如今又即将临盆,一切都是顺利进行的。
宁暮雨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笑着感叹道:“再过一个月,孩子便要落地,等生下来,天天有个小家伙缠着你,对你无尽的依赖着,你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惠香的眼睛弯成月牙,眼眶里的泪顺势偷跑了出来,她抽噎着说:“姐姐,谢谢你能来看我。”
宁暮雨回笑,双手虚抱住惠香,轻拍了拍她的背,道:“我来看你之事,就别跟萧天全提了。”
萧天全此刻躺在床上,虽然不能下地,但假以时日,身体上的伤终归能够愈合。
可因为谢瑗的事情,他的心上,生生撕出的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
被亲近之人欺骗,最终失去了一个他满心期待着即将见面的孩子,这样的伤痛,一时半会好不了。
他从前同谢瑗也算一对恩爱夫妻,就是因为孩子的事情,两个人之间生出了裂痕。
谢瑗一直没有身孕,他作为侯府的嫡长子,看着萧天恩先人一步当父亲,内心郁郁寡欢。
谢瑗管得严,他为解愁闷,只能出去找乐子。
后来,谢瑗给他纳妾,还宣告怀上了孩子。他喜不自胜,却没想到,事出反常必有妖,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让侯府蒙羞。
他此时沉浸在谢瑗之事的悲痛和气愤之中,身体的伤痛也让他无暇去管院中之事。
所以,其实就算知道萧天泽和宁暮雨过来看惠香,萧天全或许也懒得去管。
惠香也会意,忙点头道:“我已经吩咐过下人,谁也不许提这件事,让大公子专心养伤。”
宁暮雨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又交代了一番,看时辰不早,担心影响她休息,便起身离去了。
萧天泽立在廊下,抬头望月。
那是一轮孤零零的弯月,披着一层寒雾,渗着银白色的芒,孤傲又清冷地贴着悠远的黑色夜空,仿若谁都不能靠近。
他好像也融在了景里,如那月下之松,身前是清辉,身后是无尽的黑暗。
宁暮雨看着他的侧脸,只有一种想把他从画中拉出来的冲动。
她急行几步,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紧扣,如想象中一样,没有温热,是冬日里的寒。
他身子微顿,似没有意料到她会主动牵他,有些混沌地看着她。
她朝他笑,又摇了摇他的手,轻软的语气跟撒娇没有区别:“月色有这么好看吗?我站那边好一会了,你都没发现我。”
萧天泽也笑,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她,只不过察觉到她呆立在那里看他,想知道她还能看多久。
“回家吧。”他说。
“好。”
月光下,她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握着他的手,一跳一跳往前走。
她突然抱怨了一句:“二公子,你的手好冷啊。”
“冷就不要牵了,待会你的手也该凉了。”他打算抽回手。
“我不。”她笑着看他,他不解。
“我就不。”她依旧像小孩子般,抓着他的胳膊轻轻往前跳,嘴里叽里呱啦猜测着明日的天气以及问他想吃什么菜。
“都可以。”他笑着答,只觉得身和心,被她手中传递出来的热度融化。
这样的日子,充斥着细枝末节小事的日子,他从未体验过、也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日子,就这样轻悄悄地在眼前铺开来,绘成了一副生动闲逸的画卷。
他的眼中褪去了清寒,沾上了月的柔光,仿佛要将这一刻刻入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