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苑人来人往,大夫在床边把脉,陆修瑾站在床边,双眉紧皱,看着床上毫无生气的女子,脸上一片焦灼。
罗云汐站在一旁细细跟丫鬟叮嘱着,又让小厮送来了许多药材补品,在桌上堆成堆。
说话的空隙,她瞥了一眼沈湫时,眼里冷光一闪而过。
见太医从床边走到桌前,准备开始写药方,陆修瑾忙跟了上去。
“陈太医,内子怎么样了,她都昏迷好几日,一次也未醒过。”
听到陆修瑾称呼沈湫时为内子,罗云汐往床上瞥了一眼,眸里闪过一丝狠戾。
陈太医年过六旬,胡子花白,他抚了抚胡子,斟酌了一下才开口:“怕是不好。病人身子原就虚弱,落水后寒气侵扰,就算能醒,恐怕也难免落下肺痨。何况,这几日药喂不进去,病人似乎......”犹豫了一下,陈太医才继续开口:“似乎没有生的**...”
陆修瑾踉跄了几步,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他则坐在床边,握着沈湫时的手,嘴里不知道在絮叨着什么。
罗氏将陈太医送出府,绣儿拿着药方下去抓药,青芽站在房门口,手里绞着帕子,一咬牙,趁乱跑出后院,绕过竹林,直往达观轩跑去。
只是这次却没有上次那般幸运,还没入达观轩,她便被拦在门口。
自家姑娘命在旦夕,春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二爷一定能救她家姑娘。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念头为何如此强烈,可此时,她也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今日休沐,陆衡如往常般在书房看案牍。
门外似乎有几声女子的哭声,陆衡微微蹙眉,心有不满,胡天手里磨着墨,见状,赶紧退了下去,走到门口询问何事。
门口守着的侍卫也很无奈,青芽是陆府的丫鬟,他们又不能将她绑了扔出府外,几个大汉对着一个蹲在地上哭的姑娘素手无策。
胡天循着哭声走了过来,青芽一见到他,像看到救命菩萨一般,突发一股蛮力,几个侍卫一时没注意,竟被她冲了进去。
“胡总管,求求你,让二爷救救我家主子,我家主子她喂不进去药,就快死了......”青芽怕被拉走,说话语无伦次,扯着胡天的袖子不肯放。
胡天这才知道沈湫时落水,危在旦夕。上次他心软了一次,在二爷面前差点吓掉半条命,这次他可不敢自作主张。
只是上次二爷对沈姨娘的态度属实奇怪,虽未伸出援手,却让他亲自去递话。
二爷素来“恶名在外”,清冷克制,极为自矜,从不逢场作戏,且尤重礼数,何时对旁人如此温和?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胡天不敢乱猜想,怕扰了二爷清净,示意几个侍卫赶紧将她拉走。
几个侍卫这才开始下力,扯住春芽的膀子,正欲将她带走。
书房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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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屋内烛台上燃着的的烛芯结了朵花,噼啪作响,许是灯油快用尽了,火焰扑腾几下后便灭了,屋内暗了下来,只剩炕桌上一盏小灯烛,明明暗暗闪烁着。
春芽和绣儿原本轮流守着夜,但今晚春芽让绣儿回去睡会,说小姐若能醒,再去叫她过来。
绣儿熬了几日实在难受,便听话回去歇着。
春芽竖着耳朵他听着门外的响声,心里七上八下。
二爷说他今晚会过来,她既庆幸,又害怕,毕竟女子内院,最忌外男踏入,更何况这外男还是小姐名义上的二叔。
可是她又怕他不来,若他不来,小姐恐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门口吱呀了一下,推门的声音,脚步声在门口迟疑了一会,便轻而慢踏了进来。
青芽听到声响,迎了上去,见到来人,赶忙行了个礼。
屋内有些昏暗,来人面色冰冷,俊脸阴沉,气势骇人,青芽只匆匆一瞥,便不敢再抬头,只是心下暗自腹诽:这神情,不像是来救人的,反倒像是来杀人的。
忍住心中的恐惧,她将床上的帷幔拉开,站在一旁也不敢说话。
“下去吧。”陆衡淡淡吩咐,语气冰冷。
青芽愣了愣,这...不合规矩......可转念一想,人是她去请的,从一开始就不合规矩,救姑娘的命要紧。
打定主意后,青芽应了声,走出门外将门拉上。
陆衡背着手,走在床前,借着昏暗的烛火看了一眼拨步床上的人儿。
状况果然不好。
满头青丝枕在脑后,愈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饶是他这般对气息敏感的人,也很难感觉到她的气息。
当年长生观那个娇俏的小女孩,终究在后院的蹉磨中渐渐失了光彩。
其实不该来的。
可早上隔着门帘,他听到她的丫鬟说她就快死了,有一瞬间他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绞得他无法呼吸。
她嫁给陆修瑾已有3年多,后宅规矩森严,她与他遇见的机会不多,或是在陆老太太请安时恰巧碰上,或是在年宴上,或是在后园中不经意一瞥,她总是跟在陆修瑾身后,轻轻地喊他一句“二叔”。
后来,这句“二叔”不知何时成了他的梦魇,他无数次在梦中梦见她,梦见她乖巧地伏在他怀中,满面羞云。梦见她微微仰着脸,那双摄人心魂的媚眼怯生生盯着他,与他耳鬓厮磨。
至于何时对她起了心思,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青城山长生观那夜,她惊恐又好奇的眼神太过干净,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目光从此便像被牵引住一般。可当他反应过来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派人去打听那夜那个女孩的去向,才得知她不顾家中反对,嫁与他的侄子为妾。
他从小便有些冷情,对亲情看得极淡,陆修瑾是他嫡亲大哥唯一的血脉,此次主动促成陆修瑾外放,外人议论纷纷,就连家人,都意外他愿意提携陆修瑾。
他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
沈湫时躺了几日,春芽每日都会帮她攃身,身上衣物都用她喜欢的香料熏过,温软清甜的花香味,细闻之下又有草本的凛冽与微苦,冲淡了花香的媚,幽香清远。
陆衡坐到床边,一旁的药还冒着热气。
听她的丫鬟说,她无意求生,竟连药也喂不进去。
看着娇软,性子倒是刚烈。
陆衡把药端了过来,舀了一勺,轻轻喂到她嘴边。
果然,喂不进去。
犹豫了一下,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席帕子,凑近些,擦了擦她嘴边。
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是我,陆衡。”
床上女子似乎真的听到了,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陆衡眼里闪过一抹亮色,继续说道:“你张嘴,喝药,我帮你保住家人性命。”之后,喂药的时候,女子终于不抗拒了,一碗药很快就见底。
青芽再回到屋里的时候,看到桌上空着的药碗无比惊讶。再之后,她再喂药,床上的女子也不再抗拒。
喂得进药,再勉强喂点流食,过了两天,湫时果然醒了。只是真应了陈太医的话,落了肺疾,稍微吹风,便终日咳嗽。
罗氏见她风吹就倒,免了她的请安。而陆修瑾在她清醒后,很快也走马上任,到泸州当县令了人。
她清醒后,陆衡过来见过她一次。许是怕她没有求生的意志,特意过来放了两句狠话,说她若是不惜命,她家人的性命也与他无干,让她自己掂量。
话虽狠,却也很是见效。
沈湫时乖乖在屋内养了半年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三餐按时喝药,养了大半年,才稍稍把肺疾养好了些,不再每日咳得撕心裂肺。
而陆衡,的确守信,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除了她的父兄,沈家的女眷和小孩皆被放了出来。
他没有告诉沈湫时她们被安顿到哪里,但只要知道她们是平安的,沈湫时便心满意足了。
而陆衡自那以后,四五日便过来知春苑看她一次,将她父兄和亲人的消息告知于她,不过有时十天半个月也无暇过来
沈湫时不知道他为何要亲自过来,他本可以让胡天将消息捎给她即可。
他来了大抵就是坐在窗边,喝上一盏茶。她偶尔会与他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大部分时间,二人皆是静默。
沈湫时看不透他的想法,她求他,却也怕他,在他面前异常谨慎,时时防备,就怕有一丝行差踏错引人误会。
后来有一次,陆衡偶然看到屋内的棋盘,或许是为了减少尴尬的气氛,便在屋内摆起了棋局,示意她坐到对面。知道沈湫时不会对弈时,他难得愣了愣,后不知想到什么,竟主动与她讲起围棋的渊源,棋盘上的规矩。
沈湫时原本是抱着敷衍的心情应和着,可他不仅教她下棋,更是通过棋盘上无形的博弈过程,教她人间诸项象,世间规则,为人处事,洞察人心。
陆衡确实是个难得的经世之才,少年成名,郎艳独绝,才华加身,不到十年便走到别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若不是他“恶名在外”,哪个女郎不为之疯狂。
他说围棋之道,便如处事之道,本天道立人事,不得贪胜,切忌心态失衡,急功近利,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她从他的话语间,隐隐能窥见如今这个权柄在握的男子对这个王朝的雄心抱负和豪气凌尘。
后来她便不再那么害怕他了,在他面前也少了几分拘束,陆衡见她对围棋感兴趣,便让胡天送来一些棋谱,供她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