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来跟了他许久,是他的灵宠,却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知他痴迷于这个味道,这数百年间一直念念不忘。
还叫它哪怕能够忘记他的味道,都不能忘记他曾经喂给它尝过的这个味道。
所以钱来也记了很久,时时不能忘怀。
当年楚微辞的死,已成了众位师兄弟们的心魔。
闻人渡也不例外。
他自拜入明心谷之后,一心向学,自始至终在研究能够叫人起死回生的丹药,不曾懈怠。
他后来的师父荀和志,同时也是明心谷的掌门,都觉得他这是学的旁门左道。
普通的修士只要死后,神魂不灭,捉住那缕残魂,好生养着,总有办法将其复生。
然当初的无妄仙尊不一样。
荀和志知晓他想复生的人是楚微辞,可楚微辞不仅身死,魂也已灭。
诛魔大战之后,魔域的结界无人布置和防守,不堪击破。
当众人寻得楚微辞时,他早已没了声息。
这于修真界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损失,也叫人万分痛心。
他们也想试着将他神元保住,然他连一缕残魂都不在了,又岂能将他起死回生?
荀和志都叫他且收了这样的心思。
但闻人渡不仅没有放弃,这些年来依旧背着他这后来的师父,偷偷研究。
其实当初,闻人渡一个剑修,却在半途主动拜入明心谷名下,改做了医修和丹修,他藏了两种心思。
一来是因为当年师尊惨死在面前,促成他一定的心理阴影,和愧疚心理。
长久以来,闻人渡都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师尊。
倘若他的实力再强一点,会的功法更多一点,甚至能够有能力立即医治好师尊,兴许他的师尊就不会陨落了。
二来,既然师尊已故,哪怕耗费毕生心血,踏遍三界众生土地,闻人渡也想尝试一番,将师尊复活。
但别说是一缕残魂了,那时师尊连尸首都被大师兄独占了。
闻人渡忆起往昔,顾青禾一人于风雪中独立,许久之后,他将师尊抱起,不顾众师弟与其他修仙人士的反对,竟带着师尊的尸首离开,后擅自私藏。
自那之后,闻人渡再也没有见过大师兄。
也没能再见到师尊。
待再见到时,顾青禾已闭关修炼成功,短短百年时间,便勘破大乘期,简直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实力如斯恐怖到令人惧怕的奇才。
闻人渡又埋首在这件得之不易的楚微辞的衣裳上。
上面残留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气味,那气味若雨天清冽的草木与泥土混合于湿润潮气中的香。
闻人渡眼睫轻颤,如振翅欲飞的雨蝶,轻轻埋了好一会儿,才从床榻站起。
他沿着床榻来回兴奋地踱步,心中越来越明朗。
若对方当真不是他的师尊,该如何解释大师兄对这个凡人这么上心?
大师兄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凡人如此好,也不会这样关注一个凡人,对他青睐有加。
很多点都对上了。
可……
他已经提前试探过大师兄对此人的态度,特特开了神识探索,在他故意接近逗弄对方时,大师兄分明不为所动。
再者,他也试探过对方了,对方完全无修为无天赋无灵根,也不知怎么会突然穿着万剑山庄弟子的衣服,出现在山庄内部。
那衣服也极为不合身,一看便知根本不是他本人的衣服。
他却还诓他,自称是万剑山庄的弟子。
闻人渡眉梢轻折,但嘴角的笑意越甚,表情甚是古怪。
像是欣喜,像是不敢置信,也像是疯狂般的笃定和叫人难耐的怀疑。
钱来身体不动,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来回晃动,到最终,钱来都觉得跟着他这般晃动太累了。
闻人渡也不知具体究竟走了多少步,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指节上,忽然轻轻扣住一柄玉如意。
那根玉如意有一搭没一搭击打在手心中,他越想,面容越豁然明朗。
但……对方也可能不是呢?
诛魔大战已过数百年,将要迈入千年时光,千年以后,兴许大师兄的口味变了。
亦或是,对方只是气味与师尊相像,所以这是大师兄找了个代替品?
走得累了,最终闻人渡也坐在桌边,呷了口茶。
玉指上依然握着那柄玉如意,他悠悠转动,一双桃花眼淬了引人心醉的酒意,眼波潋滟生色。
“你说他若当真是我的师尊,他为何不愿与我相认?”
钱来看了他一眼,神色端庄郑重:“他也未曾与顾青禾相认。”
“这倒也是。”
闻人渡笑吟吟地又呷了口茶,指尖比那玉质的茶杯还要薄如轻纸,通透妍丽。
“兴许他有他的难言之隐。不过……”
他倒也不能以此作为判断,一口咬定他就是他的师尊楚微辞。
为了进一步确认,接下来,他还得再试探试探大师兄的态度。
放下茶盏,闻人渡垂眸轻笑,那玉色通透的指尖又开始沿着茶盏边缘把玩。
他眸光轻而多情。
顾青禾风华气度都完美到像是个假人,唯独在师尊这件事上,才会叫他露出破绽。
……
楚微辞抚着胸口,以安抚他心惊肉跳的小心脏。
终于从四徒弟那里跑了出来,然而身上的衣裳已经不整,根本没法遮蔽他的身体。
他眼睫轻颤,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他一路上躲躲藏藏,生怕那些个万剑山庄的弟子们发现他的踪迹,从而停下来过问他情况。
在偌大一个山庄,但凡有修为的人都能察觉到他其实是个冒牌货,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灵力,还沦落成这副模样,鬼鬼祟祟的还让人以为在玩什么羞耻play。
已经足够引人注意了,楚微辞不想更加引人注意,他躲躲闪闪,避免在露天场地下暴露自己。
幸好这里是招待宾客的上厢房,地处偏僻,环境清幽,最主要也是没有弟子们会轻易来这里打扰那些宾客。
楚微辞躲了好一会儿,发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又开始放下戒心,尽量加快脚步往顾青禾的房中走去。
顾青禾若是察觉他去而复返,他也有理由可以回他。
楚微辞都想好怎么说了,就说他在外面不知遭遇什么袭击,衣服都烂了,求他帮忙找件像样的衣服换上。
流云城主向来好名声在外,他都能够替他收留那些孩子们,顾青禾一定不会放任这种事不管。
若是顾青禾还背对着他,那更好了,楚微辞赶紧摸了衣服,看看里面有没有妖丹就走。
他打定主意,一路畅通无阻,往熟悉的那间有顾青禾的房间走去。
毕竟不是干什么好事,楚微辞心里也虚。
他连门都没敲,直接尽量不发出声音,打开就进入门内。
门内由于窗扇紧闭,竟是有些昏暗。
光线因他这开门的动作勉强溜进去一丝,如流水般一路往前延伸,淡若涟漪,恰而停留在了木桶前的位置。
他离去的时间不久,木桶内的人依然待在其中,周身已炼化出有如实质的白雾。
白雾蒸腾缭绕,将顾青禾迷迷蒙蒙包裹融入其中。
他的美背看上去自带了一层更加朦胧的亮光。
楚微辞目光莫名被那美背吸引,几乎黏着在上,忍不住又多打量几眼。
只这一眼,再次见到他身上那个被火太驹烫伤的,鲜红灼燃的伤口,他心中莫名一跳。
看得出顾青禾伤势很重,需得好好调养。
楚微辞也不确定对方是否知道他入内,他自进来之后,虽然尽量抹除了声息。
以顾青禾的修为,不至于察觉不出他的存在。
可顾青禾自始至终也没能回过头来瞧他一眼。
就当他不知情吧。
楚微辞往屏风那边悄无声息走去。
那之上果然还挂着顾青禾的衣物,一件做工精美繁复,但外表看起来极为简约大气的云衫。
还有一件一看便知软绒绒,手感极好的狐裘。
表面有如氤氲附着着冷冽寒霜的溯情剑,也悬挂在其上。
这上面的剑穗是与它同色相配的蓝色剑穗,做工精美繁复,是当时楚微辞千挑万选之下,才挂了这一样上去。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样,还是他在小摊贩那儿买的,却胜在制作工艺精良。
却也不知道当年的顾青禾究竟喜欢不喜欢。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收了,端端正正如大雅君子般谢了一句:“多谢师尊。”
楚微辞目光在这之上流连了一会儿。
不想这么多年了,顾青禾竟然还用着这个剑穗。
他的大徒弟,竟是这般念旧之人。
楚微辞有感而发,目光重又转回到狐裘上,克制了想上前薅一把的冲动,忍着神色终于又看向那件云衫。
他试着往里探了探,突然又思考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
他们修仙人士不都喜欢将东西置于储物戒中吗?
所以他这个行为,是不是傻了点?
谁会没事做将那个上古妖兽的妖丹直接放进衣服里?
为什么他都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来到房间进来了,才想到这么至关重要的问题?
楚微辞无法原谅自己的这个迟钝,可如今让他轻易退出去,似乎也很难。
他只得继续勉为其难上了。
兴许顾青禾有将储物戒喜欢丢进衣服里的习惯?
但储物戒也可以丢到储物戒里,然后丢过储物戒的储物戒继续丢进储物戒中,然后丢过储物戒的储物戒的储物戒,再丢进没有丢过储物戒的储物戒中……
等等,禁止套娃!
楚微辞都快要被他本人的思路折服了,这么关键的时候,还能有闲心想这些。
打住,打住。
他摸了摸,又摸了摸,竟然真的摸到一个储物戒。
楚微辞一脸惊喜下,将那储物戒置于掌心中,突然又意识到另外一样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储物戒自然没有密码这玩意儿,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打开储物戒。
如果顾青禾对着储物戒下了禁制,那就只有顾青禾本人,或者他默许的情况才可以打开。
亦或者,顾青禾料准了根本没有什么人能够轻易接近他,所以他压根不会设置禁制这玩意儿……
正这么想着,储物戒就被打开了。
楚微辞一脸惊喜,他就说嘛,一般修为至高的人,都非同一般的自信,他这大徒弟也不例外。
对不住了。
楚微辞仔细检查一遍,当真看到了其内散发着流光溢彩的一颗妖丹。
正是他曾经想捡,却不慎被压在顾青禾身下的出自火太驹身上的那颗。
临走前,楚微辞又看了一眼背对着他,始终不曾动过分毫的顾青禾。
只这一眼,他却突然惊奇地注意到顾青禾双肩轻微一颤,那幅度极小,却仍然被他用肉眼捕捉到。
随即,一口鲜血从顾青禾唇中喷出,飞溅到浴桶,以及地面等多处地方,形状可怖而骇人。
楚微辞大惊失色,他知晓顾青禾伤得很重,却不知晓他竟然伤得这样重。
他肤色惨淡,白若莹雪,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双肩颤动的幅度更加剧烈,接着刚才那口喷出的血后,竟然又接连喷出第二口血。
这第二口血飞溅的距离更远,量也更大。
吐完之后,顾青禾已摇摇欲坠,虚软无力地趴在浴桶边缘。
楚微辞震惊,本不想与他们纠葛太深,可他如今心中莫名抽动。
他又回想起在被火太驹险些踩死之前,顾青禾用指腹描摹着他的唇瓣,半跪在他面前,竟然不惜燃烧自身的神元,也要用最后一丝清明,为他谋求一条活路。
可他哪里知道,火太驹身为上古妖兽,生性邪恶,岂会受他这神元影响?
定然会留在他们身边,直到他神元消耗殆尽,再无一声声息可言。
它才好将他们双双踏入足下,好藐视它自认为愚蠢,可笑至极的凡人。
顾青禾向来高贵威仪,君子儒雅,温然如玉,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形容狼狈地扑倒在木桶边缘。
那份高雅端洁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残破美。
即使他努力抓住了浴桶边缘,修长白皙的玉指也在不住颤抖。
他努力克制住,压制住,但下一刻,复又吐出第三口血。
闻人渡:大师兄每天都在卖惨。
楚微辞:你们两个人不相伯仲,全都有八百个心眼子!
虞慕守:嘻嘻。
闻人渡:再多吐点,噗——噗——噗这样飞溅。
顾青禾(气息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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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君子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