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西侧,凌微亭中,毫不知情的萧璟煊正与贺清瑜对坐而饮。
贺清瑜看他脸色不错,才敢问他:“我说萧璟煊,你还真让你弟回宛陵了啊?他这回可是偷跑出来的,回去你爹不得打断他的腿。”
“那也是他活该,谁让他闯了祸。”萧璟煊无所谓地道。
“好好好,算我多嘴。”贺清瑜放下酒杯,“不过话说回来,你真把还魂丹当作赔罪礼给那位夏小姐了?那可是你师父闭关前特意给你炼制的,你都不舍得送我一粒,竟全都给她了,你莫不是喜欢人家?”
“送你干什么,你有病?”萧璟煊直截了当问。
贺清瑜:“…”
“再说,我送她还魂丹只是表达我道歉的诚意,她那样精明的女子,定能猜到爬她屋顶放蛇的人是谁,我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于她,想来她会给我几分面子不去找萧锦苏的麻烦。”
贺清瑜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原来你一清早就迫不及待赶你弟回宛陵是在保护他啊!好你个萧璟煊,竟将我也骗过去了。”他垂眸又想到了什么,一条胳膊压.在石桌上俯身凑近萧璟煊,压低声音问他:“不过我实在好奇,那位夏小姐真有你说的那么小气?在京城时我明明听人说她温婉可人软糯可欺,怎么这次来到巫山听你口中所说的夏灵溪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软糯可欺?”萧璟煊丝毫不信,他扯了扯唇角,高挺鼻梁下薄唇冷而淡:“分明是个伶牙俐齿睚眦必报的黄毛丫头。”
贺清瑜:“…”
彼时的巫山北侧,夏灵溪已经打了一桶水回到木屋,两个丫鬟也是这时才醒来。
“小姐,您何时醒的?怎么不叫我和青黛?打水的事我和青黛来做就好了,小姐您快去歇着。”绿华从夏灵溪手中夺回木桶,青黛则扶着她坐下。
“无碍,一桶水而已,我还不至于连它都提不起来。”夏灵溪甩甩有些发酸的手腕,不料却把袖口中的瓷瓶甩了出来,青黛看到后捡起来,疑惑问道:“小姐,这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方才在路上捡来的。”她接过来,在手心倒出一粒,“青黛,你拿上这粒下山请李大夫查验查验,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查查它有没有慢性毒。”
“毒?”青黛吓得不敢接,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夏灵溪见状轻声笑起来,“害怕了?你放心,我也只是猜测,路上随便捡来的东西自然是要查探清楚的,你用信纸包上拿着下山去吧。”
夏灵溪如此交代青黛,她一个丫鬟怎好拒绝,只好糯糯地接过来用信纸严严实实包裹住,一旁绿华也笑她:“青黛,你何时这么胆小了?若是害怕,你在这儿伺.候小姐,我拿着下山去找李大夫。”
“我才不害怕。”青黛不服地当即反驳,“我、我只是觉得这不过是捡来的东西,不明白小姐为何如此在意。”
青黛言之有理,绿华闻言也有些不解,夏灵溪解释道:“这小瓷瓶成色不错,我有些喜欢,若它所盛之物无毒,我便留下来把.玩,若是有毒…”她眼中流露出一股狠劲,缓缓道:“那便砸碎它,从此在我视线内消失。”
两个丫鬟不知小姐何时对小瓷瓶这么感兴趣,但总觉得小姐这后半句话有些阴森,只管点头说好,等回京之后定帮小姐买更多好看稀奇的瓷瓶让小姐把.玩。
夏灵溪不置可否,只是将那小瓷瓶同头上那支白玉桃簪一起放入了妆匣中。
一个时辰后,青黛从山下回来,还未进屋就兴奋地喊道:“小姐!”
她跑进屋里,怀里却多了一个包裹,夏灵溪见状问她:“这是什么?不是让你去找李大夫的吗?”
青黛将包裹放到桌上,脸上带笑:“小姐,这是李大夫送给您的补药,他说您给他的那粒药丸非但无毒无害,反而药性极好药到病除,只是他尚未搞清楚药粒中的成分,便留下来研究了,用这些补药作为交换。”
“药到病除?”夏灵溪重复道。
“是啊是啊,李大夫亲口说的,他还说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呢,生怕我不给他,才把这些补药硬塞给我的。”青黛说着就把包裹给拆开了,里边放了满满当当的中药,还有几张药方和注意事项,连草药用量和熬制时间长短都写的清清楚楚。
看来,萧璟煊给她的那瓶还魂丹的确没问题。
“小姐,那您可真是捡到宝了,丢这东西的人不得心疼坏了。”绿华说,也走上前和青黛一起整理草药和药方。
“的确是个宝,不过,那人心不心疼我就不知道了。”夏灵溪目光落在妆匣上,脸上漾着笑意。
萧璟煊,算你识相,你和你弟弟对我的无礼之举我可以不计较,只不过,以后若是再敢蛮横放肆,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夏灵溪昨夜射中那条蛇的时候,亲眼看到屋顶闪过一道靛蓝色的身影,当时她就怀疑是萧璟煊,可又觉得他不会做这种自降身价的事,后来让绿华去书院打听了下才得知萧璟煊的弟弟萧锦苏前些日子来了巫山。
所以,放蛇的不是萧璟煊,而是他弟弟萧锦苏。
不管萧锦苏出于什么原因要捉弄她,淘气也好,贪玩也罢,在重生一世的夏灵溪这里,有仇,必报。
只是还未来得及教训萧锦苏,萧璟煊便亲自上门替他道歉赔罪了。
这样也好,反正她不日就要回京,也犯不着和一个孩童计较,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小姐,那药丸有如此疗效,小姐何不吃一粒,定能容光焕发呢。”青黛边摆弄草药边提议道。
“还不到时候。”夏灵溪说,她视线掠过桌上的包裹,眸光一闪,接着说:“不过这草药送的真是巧,大有用处。”
“啊?”青黛不解地看过来,“小姐是要熬制药汤喝吗?不嫌苦吗?”
“是啊小姐,那药丸如此神奇,为何不吃药丸反而喝药汤呢?”绿华也问。
夏灵溪却平静道:“自然不是熬来喝的。”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更加不解,再看小姐的笑容,怎么越发瘆人了…
…
夜幕降临,山间雾气悄悄升起,飞来石旁的岔路口自山下走来一蓝一白两个修长的身影。
两人手中各自端着一坛酒,左侧的贺清瑜醉态十足,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不知道方才在山下喝了多少才成这个模样。
而一旁的萧璟煊走起路来却轻轻松松悠哉悠哉,贺清瑜想搭他肩膀,被他侧身躲开,贺清瑜却恼了,醉醺醺指着他道:“我说萧璟煊,这么久不见酒量见长啊,三坛酒都没把你灌醉?说,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倒了?”
今日萧璟煊差人送走萧锦苏后,他便被贺清瑜拉着下山去了花袖楼,这俩人许久不见,贺清瑜便想着跟他比一比酒量,没曾想,非但没把他灌醉,自己却先醉倒了,连花袖楼的头牌樱樱姑娘都没见着,便宜萧璟煊这小子了。
萧璟煊嫌弃地推开贺清瑜的手指,轻飘飘地说:“你酒力不胜自取其辱,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贺清瑜拌嘴就没赢过萧璟煊,他烦气地摆摆手不再与他争,掂了掂手中的酒坛问萧璟煊:“三坛酒还不够你喝?怎么还带回来两坛?”
“我师父明日出关,那老忽悠嗜酒如命,闭关半年没碰过一滴酒不得把他馋死。”他说,然而说话间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中药味,贺清瑜吸吸鼻子,也闻到了这阵苦涩的味道。
两人循着气味朝北侧看过去,萧璟煊不知想到什么眉心一动脚步变缓,一旁的贺清瑜却已经好奇地抬脚朝北边走了过去。
“什么味儿这么苦?好像是从那边散发出来的。”贺清瑜这会儿酒还未醒,借月光摸黑踉跄着朝夏灵溪木屋的方向走去,萧璟煊见状及时开口制止他:“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去?”
贺清瑜因他突然的冷声一喝立时清醒过来,他回头,萧璟煊正拧眉看他。
“我不过就是去看看怎么回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贺清瑜解释道:“这么浓的中药味,怕是熬了一锅药草,这得病的多重才下这么大剂量。”他蹙眉作思索状,想到什么突然灵光一闪又说:“难不成是那位夏小姐?!”
贺清瑜这下也不顾身后的萧璟煊,径直朝夏灵溪的木屋走去,萧璟煊快步闪至他面前,一条修长的胳膊就这么毫不客气拦住他,“怎么,你也想学萧锦苏趁人沐浴爬人屋顶?我能保萧锦苏不被她一箭穿心,你我可就保不准了。”他唇角勾起一抹狡猾的笑,故意吓贺清瑜。
贺清瑜这下是真恼了,他们好兄弟俩一年不见,一见面就盼着对方死是怎么回事,他指着萧璟煊的脸,不满道:“好啊你萧璟煊,虽说咱们一年前才认识,但我真心把你当我兄弟,你倒好,见死不救是吧?你还有没有良心?”
“谁说我见死不救?”他嘴角闪过一丝邪魅的笑,“我只救君子,不救梁上君子。”
“谁说我要爬她屋顶了,我不过就是好奇,你可别乱说坏我名声,我还没成亲呢。”贺清瑜被他逗急了。
“成亲?和谁?和你那位樱樱姑娘?还是京城里那位嫣嫣姑娘?”萧璟煊故意嘲弄他。
“我说萧璟煊,一年不见你嘴巴怎么这么欠,那些青.楼女子的确美.艳动人,可若我娶了她们,我爹娘不得把我打死。”两人转了方向朝西侧走,贺清瑜心里还想着自夏灵溪木屋中散出的药味,再说成亲一事,他忽地有些遗憾,“青.楼女子娶不得,正经人家的小姐总该能娶得,话说,要是这位夏小姐没被家人送到巫山去晦气,说不准我现在都和她订亲了呢,我们两家门当户对,我爹早有想法撮合我和她。”他叹口气,“唉,只是可惜了,她虽美貌动人出身高贵,但却被家人当作灾星晦星,我倒是不介意这些,只是我爹后来还偷偷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她居然是腊月出生,生肖羊,这不正应了那句“腊月羊守空房”嘛,我爹忌讳这个,自打那以后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起过她,想来是又不愿撮合这门亲事了。”
闻言,萧璟煊眉心微蹙,深邃的眸微不可查地浅眯了下,声线是分辨不出的冷淡,“那不正好,省的你成亲后出去逛花楼被她知晓,把你一箭穿心了。”
“你说话何时这么恶毒了,再说,我去花楼只看不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远千里从京城到巫山来找你,你净跟我对着干,萧璟煊啊萧璟煊,再这样我明日可就回京了。”
“随你。”萧璟煊头也不回往前走。
“哎我开玩笑的,你还真想让我走啊…”贺清瑜快步追他。
两人回到住所后,贺清瑜倒头就睡,萧璟煊看着床榻上的醉鬼,随手往他身上扔了床被子,然后走近后窗轻盈一跃跳了出去。
一轮弯月挂在空中,萧璟煊不多时便已经来到了巫山北侧那处破败木屋前,他又是轻盈一跃踩上屋前一颗粗壮的树枝,慵懒靠在树干上抱胸垂眸看着还亮着烛光的木屋。
这么浓郁的药味,难不成是在药浴?可不是将还魂丹赠予她了吗,不吃药丹反而药浴,这是信不过他?怕他下毒?
渍,还真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女子。
正想着,对面木屋的门忽然被人从里边打开,青黛和绿华正合力将一个盛满药汤的木桶抬到院中,夏灵溪则一手拿着一件素衣,一手拿着桶盖跟在二人身后。
萧璟煊眉梢一挑,饶有趣味地看着底下的三人。
竟不是药浴,那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两个丫鬟把木桶放稳,夏灵溪把手中的素衣浸入木桶中,接着她又盖上桶盖,似乎还和身旁的两个丫鬟说了什么,那两个丫鬟便进屋去了。
等青黛绿华进屋后,夏灵溪缓缓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那棵大树。
蒙蒙夜空下,少年劲瘦的身影将弯月遮住大半,徐徐凉风将他的衣摆吹起,那抹靛蓝色下的一双长腿若隐若现。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几秒,萧璟煊似是弯唇一笑,接着便从树上一跃而下堪堪停在夏灵溪面前。
眼前的女子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大抵是对他的行为感到不满。
“萧少爷原来有半夜爬树的习惯,还真是特别。”夏灵溪道。
闻言,萧璟煊垂眸低笑了声,声音清澈明朗,他道:“我只是睡前忽闻一股浓烈的苦涩药味,便想来一探究竟,谁知竟一路找到了夏小姐这里,怎么,是还魂丹不好用么?熬这么一桶药是做什么?”
“你不都看到了吗?”夏灵溪毫不遮掩。
萧璟煊微微一怔,她这么问,难不成早就知道他在树上看她们了?
难怪方才让两个丫鬟先进屋,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与他对峙呢。
好一个狡猾的女子。
“夏小姐这是何意?我不过才到你这木屋,能看到什么东西?”萧璟煊上下打量她一眼,微笑着道:“难不成夏小姐是觉得我是梁上君子不成,来偷看你药浴的?”
“你!”夏灵溪被他这吊儿郎当不正经的话激到,但很快一笑置之,镇定道:“萧少爷气宇不凡,怎会是那淫贼流.氓?再说,若真有人偷看我沐浴,我也不能吃亏不是?”
“哦?如何不吃亏?”萧璟煊故作不知情,两人倒是演上瘾了。
夏灵溪轻轻笑笑,弯起的眉眼和唇角越发明丽动人,她抬起一双漂亮的眸直视萧璟煊的眼睛,缓缓道:“自然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的一字一句含.着莫名的冷意,就连萧璟煊都感到背后一阵寒意,这女子生的如此娇美,怎么却是个如此心狠的蛮横大小姐,贺清瑜说的那个夏灵溪和眼前的夏灵溪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前几日那个一头浅发的夏夭夭又与她们是何关系?
“我说笑的,萧少爷不会真信了吧?”少女又是轻声笑了,“我不过一介柔弱女子,哪里对付得了淫贼流.氓,只希望他不要盯上我,不然我也只有受委屈的份了。”
萧璟煊:“…”你受委屈?说笑呢吧。
“时候不早了,我要先睡了,萧少爷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是在赶他走了。
可还未等萧璟煊开口道别,夏灵溪已经转身进了屋里,屋门被她无情关上,竟是一句话都懒得与他说。
萧璟煊:“…”
屋内,两个丫鬟一直守在门后偷听,见夏灵溪进来纷纷好奇问她:“小姐小姐,萧少爷果真早就在树上偷看我们了吗?那他不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了吗?”
夏灵溪走到桌边坐下,平稳道:“无碍的,我已警告暗示过他,想来他不会再多管闲事。”
“再者,即便他要插手,我也根本不怕。”
重生一世,谁若是不长眼惹我,那他便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
夏灵溪垂下眼睫,如羽的睫毛下一双灵动的瞳孔越发黝黑深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