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半空中水波似的纹路轻轻一晃,一道红影掠过层层树冠,轻巧立在一株大树斜逸而出的枝条上。
风声萧萧,树影婆娑,林子正中矗立着一栋灯火通明的三层小楼,小楼周边围着圈雪白院墙,楼前挂着块牌匾,上书“醉仙阁”。
九黎垂眼望着低处的小楼。
穿过那层屏障后,被他追着狼狈逃窜的黑雾便不见踪影,这座楼阁凭空出现于眼前,四处寂静无声,死气沉沉,就连风都是阴的。
——幻境。
九黎足尖轻点,下一瞬便悄无声息地落在门前。
抬手叩门,一缕阴风悠悠自他耳畔转悠一圈,顺着门缝钻了进去,门闸随之一响,厚重的木门便向内敞开半扇。
九黎揉了揉耳朵,阴风过耳,就如同被人贴着耳朵吹了口沾着口水的润泽与寒凉的气,令他周身不适。
幻境只进不出,不破不休,他得赶紧破了这该死的幻境,斩杀藏匿其中的邪魔。
踏入院中,楼内莺歌燕语不绝于耳,几名身披轻纱,雪白肌肤若隐若现的女子迎了上来。
这几名女子穿得清凉,雪白的四肢与腰腹皆袒露在外,披着色彩不一的轻纱,迎上来时瞧着像一群翩飞的花蝴蝶——九黎开了灵眼,眼前所见便成了几只毛茸茸的直立行走的狐狸。
原来是一群狐妖。
“公子!”披着青纱的狐狸凑上前,搂住了九黎的手臂,她不知在此刻的九黎眼里,自己只是一只白毛狐狸,仰着脸甜笑道:“公子生的好生俊俏,奴家看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呢。”
另外几只狐狸远远瞧着这一幕,站在楼下低笑。
九黎不为所动,迈着步子往里走。
白狐不满九黎对她的忽视,她可是照着三界第一美人的相貌捏的人身,这一脸憨相的小修士竟看也不看一眼!
她撅起嘴,用鼓胀的胸脯蹭了蹭九黎的胳膊,拽住九黎不让他走,娇声喊道:“公子您真是猴急,我们这些个姐妹在这您看也不看,一心只往楼里头钻,怎么?里头有您老相好呀?”
楼下站着的的几只狐狸笑得更大声了。
视觉易改,触觉却不易变,九黎被这么一蹭,浑身的羽毛都要炸起来了,恨不得即刻掏出袖中缚妖索,捆了这满身腥臊的臭狐狸。
狐妖以人之精气为食,周身常散发一种扰人心智的迷香,但这狐狸却满身腥臭,着实古怪。
若非世间幻境无论大小强弱皆只能找寻阵眼破除,暴力破坏会遭受反噬,他早就一把火烧了这破楼,省得和这几只狐狸多费口舌。
他抽出手,顶着他那张一脸正气眸光呆愣的脸,面无表情施了一礼,“姑娘自重。”
白狐看着眼前这张瞧着傻不愣登的脸,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气得她灵力波动,险些披不住身上这身人皮。
她们姐妹几个莫名被困在这幻境中数百年,期间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早些年吸食的精气早已耗的差不多了,本以为环境已经闭合,再无人可进入,眼瞅着快饿死了,今儿却突然来了些人,奈何上一批全是老弱病残,唯一一个青壮年是个杀千刀的死断袖,现在这个丑不拉几的修士又是个油盐不进的。
干你老母的,饿了几百年想吸点精气容易吗,一个两个的在这玩她们呢?!
楼下那几只狐狸也不笑了,六双散着荧光的狐狸眼定定锁着九黎。
“公子这是何意?是嫌奴家长得不合您心意?”
不妙。
狐狸精一贯自诩美貌无双,他方才推拒的太明显,伤到这几只狐狸的脸面了。
九黎嘴角下拉,眼睛一闭,颓然道:“姑娘容颜恍若神女,在下怎敢嫌弃,只是……”
九黎心念急转,本欲说身患隐疾常年不举,但忽然想到他曾在落清霜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上看到的勾栏瓦舍里奇奇怪怪的助兴药,怕这几只狐狸发疯给他喂药,灵机一动:“实不相瞒,在下、在下有断袖之癖!”
他闭着眼喊,自然也就没看到几只狐狸仿若石化的表情。
“今夜夜黑风急,恐要落雨,此处方圆数十里不见房屋,在下来此只为讨一歇脚之处,并非是为了……”九黎脸红了红,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便略过不提,继续道:“还望各位姑娘原谅在下唐突,容在下在此暂歇,天一亮我便离开,绝不叨扰。”
白狐冷静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子,眼珠咕噜一转,脸上扬起个大大的笑来:“瞧您这话说的,俗话说来者是客,您既然来了,我们断没有赶您走的道理,公子里边请。”
“多谢姑娘。”
九黎唇角轻翘,悠哉哉跟在狐狸身后进了楼。
进了门挑开纱帘朝内一望,这小楼内灯火昏暗,层与层之间未设层顶,整座楼自中间贯通,上方穹顶镌刻镂空纹样,月光便顺着缝隙盈盈洒落,恰巧能让人大致瞧清楼内情景。
大堂散落着几副桌椅,一群老幼病残围坐在一起,大人们愁眉苦脸直叹气,小孩不谙世事,在长辈身边待不住,转头就三俩结伴,绕着纱帘玩鬼捉人,室内昏暗,一个男孩追赶着伙伴忘了看路,被纱帘绊住脚,眼看着就要跌倒——
“当心。”
九黎循声望去,才发觉有个人坐在戏台上,一条腿垂在戏台边上晃晃悠悠,伸手托住了险些一头磕在戏台子上的小童的脑袋。
那人身着海天霞袍子,腕间扣着银护腕,墨发高束头戴银冠,察觉到九黎的视线,赤红眸子一抬,便破了九黎的灵眼。
分明一副少年模样,却是个大妖。
通常法力高深的妖怪都不喜被人窥探,开灵眼本是为了探查一番,却恰巧冒犯了人家……
九黎微微一笑,传音道:“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对方似是冷哼一声,移开了视线。
灵眼被破除后短时间内不得使用,九黎垂下眼,将视线落在地上,跟在白狐身后上了楼。
木梯瞧着崭新,踩上去却吱呀作响,似是随时都会垮塌,幻境会乱人五感,九黎拿不准究竟是眼前之景为虚还是脚下之感为虚,默默放轻了脚步。
白狐穿得轻薄,赤足踩在木质的楼梯上,脚腕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行至二楼尽头的房间,白狐停下脚步,扭脸瞧了九黎一眼,抬手推开了门:“公子,请。”
据说狐妖靠一双眼睛惑人心神,稍有不慎便会被勾走魂魄。尽管只是坊间夸大之词,但狐妖之眼确是其施展术法的关键,如今没了灵眼,以防万一,九黎始终未将视线落在白狐脸上,也就没发觉白狐望向他时那副古怪的神色。
白狐客客气气地请九黎在房中坐下,倒上茶,点了盏香炉,便退了出去,还十分贴心地将门关上了。
先前追着黑雾跑了一路,早已口干舌燥,九黎端起茶杯一闻,清香扑鼻,茶水的色泽也清莹透亮,瞧着毫无问题。但他还是分别在茶壶和杯中各放了一枚化毒丹,才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九黎不喜香薰的味道,瞥了眼一旁的香炉,随手倒了茶泼灭,然后上了塌,闭目调息,尽可能恢复灵力。
大多数幻境只需找到阵眼方可破除,此处幻境人数众多,方才在楼下囫囵一瞥,竟无从分辨哪些人是幻境造物,哪些人是误入此间……
多思无益,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恢复先前消耗的灵力,待众人歇息了再外出探查一番。
房门并不隔音,约摸一个时辰后,九黎便听到外头孩童的嬉闹声渐歇,在嬉笑声彻底消失的刹那,整座楼阁忽然变得寂静异常,分明矗立于荒郊野岭,却飞鸟走兽之声全无。
九黎睁开眼,凝神细听,便听得一道脚步声自走廊尽头响起,不紧不慢地朝这头压来,步履从容悠闲,就像是随处闲逛。
他当即下了床,悄无声息地贴到门边,屏息静待,想听听那人会去向何处,不料那道脚步声越走越近,最后在他这停下了。
“……”
门外之人的影子黑压压地映在门上,瞧着比九黎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回忆起在楼下见到的那些人,门外之人的身份似乎显而易见了,今晚所见之人中拥有这等身量的,有且仅有一位。
不知来者所为何事,是善是恶,九黎不愿打草惊蛇,沉默地看着门上的影子,打算等对方有了动作再说。
两人隔着一扇门保持沉默。
对方先沉不住气,抬手颇为不耐地敲响了房门,动作间隐隐可看出一丝怒气。
“咚咚咚……”
九黎没动。
“咚!咚!咚!”
那人再度敲了门,动作比方才还要不耐烦。
“……”
好生嚣张的作风。
九黎翻了个白眼,抬手开了门。
外头的人果然是那粉衣大妖。
“你在我房里作甚?”
他此刻眉头紧拧,怒目圆睁,不等九黎开口便率先质问。
九黎讶然,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三更半夜出现在这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这是白狐为他安排的房间,她究竟是不知此间有人居住,还是故意为之?
九黎沉默着没说话。
对方却误解了他这番沉默,抬手指了指九黎身后,“那把剑,我的。”
这是在证明房间的确是他的。
九黎回头望了一眼,窗边的小桌上摆着一把剑鞘由纯银打造、通体镶嵌着华美宝石的长剑。
他先前进入房间时并未注意周遭陈设,也就没发觉这里已经有人居住,眼下主人已经找上门来,他自然不能霸占着屋子不放。
“抱歉。”九黎侧身让大妖进屋,刚巧他准备夜探一番,也不需要屋子休息。
“哼。”
粉衣大妖轻哼一声,微扬着下颌抬步往屋里走。
距离很近,九黎不可避免地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莲香,可他却忽略了,如今他不过涅槃出壳三年,下山之前天天养在青天外,霞山那地方终年覆雪,他出壳后才稍微恢复了点生机,不过仍然是花草贫瘠,上哪得见莲花?更别提闻到莲花香了——
但他却能分辨出这妖怪身上的莲香。
大妖一只脚刚跨进屋内,突然顿了一瞬,转身撞开九黎,朝外奔去。
九黎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肩膀,望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之际,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铃铛声。
“叮铃铃、叮铃铃……”
这铃铛声他不久前才听到过,是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