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决定跟上去看看。
那人铃声未起便已行动,指不定是知道些什么。
本想靠术法尾速,谁料大妖脚程不快,九黎回身追至楼梯口时,他正要下最后一层阶梯,似有所觉,抬头就把追上来的九黎看了个正着。
九黎:“……”
他说自己只是急着如厕,不是有意跟踪行吗?
大妖眉眼间都透着冷意:“你这小妖,跟着我作甚?”
纠结片刻,九黎半真半假道:“方才前辈离开片刻,我便听到一阵铃声,这幻境诡谲异常,晚辈修为浅薄恐无力窥破,此番跟上来,不过是想碰碰运气,望前辈发发善心,捎带上我。”
大妖闻言,面色古怪,看了九黎半晌,才道:“随我来。”
九黎跟在大妖身后下了楼,举目四望,才发觉堂内一片狼藉,纱帘坠地桌椅残破,陶瓷杯盏碎了一地,酒液湿漉漉淌到靴边,此情此景,活像是有人来砸场子了。
但若是真有人在此打砸,动静必然不小,且不说他们这些修习仙术的,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但方才在楼上,除了大人私语儿童嬉闹,他未曾听到任何动静。
身旁这妖方才貌似一直待在楼下,不妨找他套几句话。
“在下九黎,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瞧着那冷若冰霜的面容,本以为对方会拒不回答,谁料九黎话音刚落,便听大妖道:“历阳。”
历阳前辈,方才你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话未出口,便被九黎咽了回去,因为这大妖墨眉微蹙,红眸暗沉,虚虚望着一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不虞地“啧”了一声。
感受着对方身上溢出的煞气,九黎默默往一旁移了两步,免得触了霉头。
这厮阴晴不定,搞不好是个魔修。
那煞气来去如风,顷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历阳神色稍霁,但仍是面无表情,带着九黎在大堂转了一圈。
他只顾自己转悠,丝毫不顾亦步亦趋跟着的九黎,面瘫不开金口,九黎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于是面瘫看面瘫的,他看他的,两个人虽走在一处,却两相无言。
越转悠,九黎越是觉得这大堂不对劲。
捏了法诀细细感知,发觉此处竟干干净净毫无气息。
人有人气,妖有妖气,魔有魔气,仙有仙气,天地万物虽各不相同,身上的气息却能依据种族大致划分为四类,无论如何隐蔽气息,只要存在便会留下痕迹,绝无可能毫不留痕。
况且不久前他也曾在这逗留片刻,现下不仅是无法探查到祸首的气息,就连不久前他在此处留下的一缕气息也消失殆尽。
先前他对历阳所说不过是随口胡诌,如今看来,这幻境倒真是应了他所说的“诡谲”。
九黎睁开眼,瞧见历阳五指微张,轻轻抚着一座柱子,这妖怪皮相着实了得,几段手指竟莹润赛过月光,也不知本体是何妖怪,竟比狐妖还会勾人视线。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再起,九黎见一道黑影自历阳身后半开的窗户掠过。
他刚张开口准备喊历阳一块去追,就见那大妖曲起指节,敲了敲柱子。
和方才敲门的动静相比,这动作堪称轻柔,但就是这么轻柔的两下敲击,楼宇顷刻便成飞灰。
此飞灰乃是真飞灰。
九黎猝不及防,吃了满嘴灰,扭头欲吐,上方飞灰纷扬而下,直接将他与历阳掩埋在下。
**
“咳咳咳!!”
九黎咳出喉间灰尘,抬眼发觉自己竟身处大漠。
热浪滚滚,日头正烈,照得沙地麟麟闪光,他抬手遮在眼上,微眯着眼四下环顾,却不见历阳的身影,且沙漠一望无际,数里之内不见人影,远处西北方向倒是隐约可见一座城池。
九黎坐在沙地上,忽觉身侧沙地微微下陷,这才发现一块流沙缓慢扩张,一路陷落至此,起身准备离开,余光却瞥见流沙中心有一片粉红。
转头一看,那花瓣似的一小点转眼间便被卷了进去。
呃……该不会是那面瘫被卷进去了吧?
好歹也是个煞气冲天的大妖,应当不至于轻易被流沙卷走,可——若是他陷入昏迷,那便另当别论了。
“啧。”
就算不是那厮,也不应见死不救,九黎凌空而起,跃至流沙正中,俯身在里头掏了掏,果真摸到了一截微凉的肢体。
一手握不住,他微微使力,提着人升至半空,侧目一看,被他握住的是一段脚踝,因鞋袜被流沙卷走,他便毫无阻隔地触及肌肤。
尽管倒垂的衣摆裹住了头脸,但手里这人显然是那大妖,仗着对方昏迷不醒,九黎用力抖了抖,历阳的身体便软绵绵地晃动起来,将身上的沙子抖得一干二净。
大漠零星散落着些风化的巨石,九黎拎着历阳飞至距离他们最近的巨石的背风面,将他平放在地。
因着身高差距,九黎倒拎着历阳落地,对方的脖颈便柔软地弯折起来,脑袋支在地上,把人放下时,脖颈“咯嘣”一声,骇得九黎在号脉前特意看了看历阳的脖子断没断。
虽说他们当妖的断了脖子也不至于死,但要是脖子真断了,这厮醒过来不得唯他是问。
九黎掰开历阳的嘴,见喉口无沙砾堵塞,松了手为他把脉。
手指搭上脉门,他便不觉皱起眉。
手下一片平静,这个人脉搏微弱几不可查,且体内灵气虚无紊乱,经脉尽断,显然是个废人。
九黎望着历阳呼吸间微微张合的鼻翼,半晌冷笑一声,忍不住捏住了他的鼻子。
这伤淤积已久,绝不是最近才形成的,敢情他竟被一个虚架子给诓了……
历阳是在一阵难以呼吸的心悸中醒来的,睁眼便见那一脸呆愣的小妖把手从自己鼻子上拿开。
“……”历阳深吸几口气,怒道:“大胆小妖,你想憋死我吗?!”
九黎扯出个腼腆的笑,欣喜道:“您醒了!我为您施展的是我家乡的窒息疗法,这法子我也只是见村中神医施展过,还是头一回自己施展,所幸有用,方才您怎么都叫不醒,可把我吓坏了呢。”
历阳看着那木讷脸孔上怎么看怎么讥讽的笑,克制住想给他一拳的冲动,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若非今时不同往日,他定要把这小妖暴揍一顿不可。
如今他身体有损,贸然出手,恐怕会先把自己的手打折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恢复,定要撕了这大胆小妖。
九黎故意装作不知对方身体有异,见他强忍着不发作的样子,险些喷笑出声。
他清了清嗓子,压下笑意,道:“前辈可知此乃何处?”
“此处仍是幻境,拟的是三百年前被黄沙覆灭的琼兰城。”历阳站起身,随手捏了个咒诀抹去身上尘土,率先朝不远处的城池走去,“这幻境主人,想复现往日情景。”
“原来如此。”九黎三两步跟上,笑眯眯拍马屁:“前辈果然见多识广。”
一具空壳竟也能自如使用灵力,此人全盛时期该有何等强盛?
行了没多远,历阳便停下脚步不愿再往前,方才光顾着训斥那该死小妖,忘了问他储物袋中可有新的鞋袜,如今脚底被沙砾磨得生疼,他面色阴郁地偏头看向九黎,命令道:“背我。”
九黎:“????”
“为何?”
“脚疼。”
垂首一看,历阳白皙的脚掌两侧添了不少被碎石磨出的细小破口,泛红充血,瞧着好不可怜。
忘了这厮是个废人了,没有灵力护体,加之其细皮嫩肉一看就没受过苦,光脚走了半天沙地,不受伤才是怪事。
“……”
怪就怪之前鬼迷心窍和这少爷结伴,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九黎叹了口气,走到历阳身前,躬下.身:“来吧。”
历阳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一跃而上,把自己整个人压在了九黎背上。
丝毫不顾九黎被这么一压,差点重心不稳跪倒在地。
“……”
果然还是该把这厮丢下。
**
背着历阳又翻过一座沙丘,前方豁然出现一条小道,一行人牵着骆驼与车马,赶着车聊着天,慢悠悠朝着琼兰城前行。
忽然风起,一小块砾石砸到了历阳面上。
沙漠风沙大,常常卷着石子满天飞,风沙越卷越盛,所过之处黄沙漫天,落到眼里,刺得人睁不开眼。
历阳眯起眼睛,收紧双臂,将下巴卡在九黎颈边,拿他给自己的脸挡石子。
“趁现在,混到商队里去。”历阳道:“三百年前的世道和现在可不一样,隐藏气息混在人堆里进城,不然妖气会让我们被护城大阵阻拦在外。”
琼兰城还未覆灭时,人妖仍处于水火不容之境,当时人间的城池皆会覆盖大阵,隔绝想要进入的妖怪,而这琼兰城的大阵,在全盛时期不仅能够隔绝妖族,千年修为的大妖过阵都要丢半条命,修为不足千年的,则会被直接抹杀。
不过幻境顶多复现大阵十之一二,历阳便将其余的信息隐去不谈,免得这小妖听了,怕得不敢过阵。
趁着尘暴掩护,九黎带着历阳钻进了商队的马车中。
里头空无一人,九黎便设了阵法隔绝,防止声音传到外界,随后一屁股坐在历阳对面,自储物袋中取了水囊、药粉、纱布以及崭新的鞋袜,本想让这人自己上药,谁知他见了,十分自觉地双腿一抬,踩上了九黎的膝盖。
“……”
掌门曾言,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切不可轻易动怒,否则惹到不该惹的人,把青天外卖了也赔不起。
掌门对他有恩,他出门在外自当克制脾气,不给他们小门小派添麻烦。
九黎叹了口气,认命地给这少爷冲洗伤口,细细上药包扎,“好了。”
所幸这厮还未丧心病狂到连鞋袜也要九黎帮忙穿,他乖乖收回腿,慢吞吞套上鞋袜,歪头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再行一个时辰便可进城,这一路倒是难得安宁,先前那妖怪还说我们此行琼兰必有大难,要我说妖物就是妖物,小姐好心帮它,它倒好,满口胡言要诓我们改道。”
马车一沉,似有人坐了上来。
车帘透光,隐约可见外头坐上来两个彪形大汉,两人一面闲聊一面赶着车。
“若真改道,我们怕是要落入那妖物的陷阱,”左边的啐了口痰,粗声道:“多少人就是这样被妖物给诓死的!”
“前些日子,钦州一夜之间覆灭四城,挨千刀的妖物当真猖狂,若非老子没有那修仙的资质,非得拜入山门,跟着仙人杀妖去。”
右边的道:“得了吧你,要真见着妖怪,你怕是要吓得屁滚尿流。”
“滚你娘的,”左边的恼羞成怒,一脚将右边的踹下车,“老子刀架脖子上都不带怕的,你几时见我怂过?!”
马车重重一晃,历阳被晃得磕到头,发出一声闷响。
两壮汉听到这“咚”的一声,默契地住了嘴。
九黎心凉了半截,他这隔音阵竟不知何时被人破了。
右边的忙不迭爬上车,凑到左边的耳边,低声嘲讽:“这下好了,小姐八成被晃得砸了头,你好自为之吧。”
然后提高声音喊:“小姐,您没事吧?二牛没牵住马,让您受惊了。”
历阳捂着被撞得鼓起的额角,刚张开口便被九黎凑过来捂了嘴,只得闷闷传音:“哪来的小姐,刚刚有人上来了?”
吧嗒。
一滴水坠着长长的银丝坠落在两人身旁。
九黎摇摇头,松开捂着历阳的手,指了指上方。
历阳抬头一瞧,只见一女子蜘蛛般倒扒在车厢上壁,脖颈向后弯折,后脑与背部齐平,惨白的面容正对着他们。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也不知在这扒了多久,唇角大大裂开,口水倾泻不绝。
很显然,这玩意馋他们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