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了大雪,将青天外门前的小道盖得严严实实。
落清霜记事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大的雪,于是不顾父亲禁止她雪天在山里乱窜的规矩,提起裙摆掠了出去。
“师姐!等等我!”
身后的小师弟自知拦不住,连忙跟了上去。
只求这大小姐可别脚滑摔进沟里,上回她摔折了腿,玩心丝毫不减,却苦了青天外几个师兄弟,完成课业之余,还得轮流背着她到处乱跑。
出了山门,没了结界庇佑,凛冽朔风吹得落清霜面颊绯红,她缩了缩脖子,把手揣在袖子里,慢悠悠在林子里晃荡。
落清霜天生患有怪病,分明已经几百岁了,却还是**岁孩童的样貌,且极其畏寒,修炼了这么些年,仍旧只会些基础的小法术,灵力入了她的身体,恍若泥牛入海,掀不起半点波澜。
往日她还能在山上林子里转悠一个时辰,今日仅仅溜达了一刻钟,便冻得嘴唇发青。
纵观林间玉树琼枝,在难得的晴日下闪着粼粼微光,落清霜行走其中,分明有日光落在身上,她却觉得冷得出奇。
莫非难得一见的大雪后,就连日光也会变冷?
松霖跟在她身侧,见她冻得不行,一手握住她的手为她输送灵力,一手折了枝晶莹剔透的冰树枝让她捏着玩。
“师姐,回去吧。”
落清霜点点头,拉着松霖转身。
刚要迈步,头顶上雾凇轻颤,倾泻而下的积雪撒了他们一身,一抹莹白顺着积雪流淌,伴随着一声闷响砸进了雪中。
落清霜垂眸一看,一枚蛋卧在雪地上。
丢了树枝蹲下身一摸,触感平滑温热,挨着蛋的雪都被捂得化开,仅仅是碰了它一阵,她便觉察到体内的灵力和热气被这蛋慢吞吞地吸食着。
难怪今日林中格外冷,原来是这颗蛋作祟。
从未听说过妖兽会吸人灵力,忧心蛋中孕育着邪祟,落清霜决定把它带回去让父亲看看。她一手握不住蛋,便松开松霖的手,两手抄起蛋抱在怀中,轻点雪面,疾速往回奔。
松霖看她一声不吭便往回跑,再一次慌慌张张跟了上去:“师姐!你等等我啊!!”
进了山门,落清霜抱着蛋转悠了许久,都不见父亲的身影,便知道他又去了禁地。
她将蛋放在院子里的树下,搬了小凳子坐在那,托着下巴盯着瞧。
一路上这蛋吞了她不少灵力,抵得上常人修炼十余年所得,若非她身有数百年修为,怕是早就被吸干了。
长得跟白玉似的,按理说应是妖兽,却有吸人灵力的邪祟本领。
落清霜叹了口气,父亲怎的还不从禁地出来,她一贯不被准许下山,这还是头一回见到邪祟,实在是拿不准要怎么办。
松霖见她盯着蛋唉声叹气,搞不懂他们的大小姐又怎么了,于是传音给附近的侍从,让他们去禁地外候着,等掌门出来了赶紧把人请过来哄哄这大小姐。
“松霖,你前些日子下山历练,想必见过不少邪祟……”落清霜扭头望着松霖,一双异色的瞳孔清澈漂亮,倒映着松霖尚且稚嫩的面孔,“这蛋方才吞了我不少灵力,你看它像不像邪祟。”
“什么?!”松霖大惊失色,握住落清霜的手便要为她号脉,“师姐你没事吧?”
“无事。”
于是松霖收了手扭头去看蛋。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树下积雪尽数融化,探出一片嫩绿青草,就连那棵数百年没抽过条的老树,干枯的枝干上都颤巍巍露出新芽。
落清霜惊奇地睁大眼,“原来这棵树还活着啊!”
她从未下过山,只知终年覆雪之景,这枯树抽条青草带露的景象,还是头一回见。
落清霜挪了挪凳子,想摘点草叶瞧瞧,却不小心将其连根拔起,见细白的根部挂着湿润的泥土,连忙埋了回去,嘴里还念着“对不住”。
松霖伸手覆在蛋上,手心温热,灵台清明,丝毫不觉灵力流失。
可落清霜不会骗人。
于是他也拿不准了,只得实话实说。
“邪祟?”
身后有人轻声问。
彼时枯树重获新生,粉白的花开了满树,娇嫩的花瓣经不住霞山冷风,飘飘摇摇落了满院子。
落清霜一回头,便看到漫天花雨中她爹朱衣宽袖缓步而来,院子里候着的婢女仆从都看直了眼。
“爹爹!”
她跑过去抱住那美人,手里的泥蹭了他一身。
落云山皮笑肉不笑,默默打了两个清洁咒。
树下的蛋忽而传来一声裂响。
一道裂纹呈现其上,里头的东西要破壳了。
“爹爹,是不是邪祟要出来了。”落清霜紧张地抓紧了她爹的袖子。
落云山闻言,先是轻笑一声,随即无法遏制地大笑出声。
半晌,他擦去眼角的水渍,轻声道:“傻孩子,那是凤凰啊。”
蛋壳上裂纹一道接着一道,“啾啾”一声,一颗湿漉漉的灿金毛绒脑袋探了出来。
凤凰一族自三百年前避世不出,最初,世人还会四处探听有关凤凰的消息,然久寻踪迹难得,他们仿若人间蒸发般,未曾留下一丝一毫线索,于是渐渐地,五彩鸟取而代之,现如今,已经少有人见过真正的凤凰。
而一只刚破壳的凤凰雏鸟,却在青天外出现。
仿佛一种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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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破壳一个时辰后,便长出了密实的绒毛,落清霜觉得可爱得紧,自告奋勇要照顾它。
落云山遭不住软磨硬泡,无奈之下答应了,嘱咐松霖暗中看着,免得这三百年未曾现世的凤凰因照顾不周死在了青天外。
本以为落清霜生**玩,回头日日带着凤凰到处玩,玩出事来就糟糕了。
但事实证明,落云山多虑了,小凤凰比起落清霜,玩心只增不减,更是拆家的一把好手,破壳第二天就想学飞,扑棱着翅膀横冲直撞,撞到哪儿哪儿就塌,学了半日,仍飞得晃晃悠悠,墙倒是撞塌了二十八堵。
“……”
落云山扭头使唤弟子:“寻个鸟笼子来。”
当晚,小凤凰被关进笼子禁足,在落清霜的投喂下吃了一大碗米糊,零嘴若干,瘫在笼内呼呼大睡,柔软肚皮朝天,随着呼吸起伏。
落清霜轻轻点了点小凤凰毛茸茸的肚皮,小声惊讶:“爹爹,它长得比我快好多。”
出壳第二日便能正常进食,甚至连飞都学得七七八八,凤凰都这般天赋异禀吗?
“不是它长得快,是上辈子没忘干净。”落云山若有所思,语中似有怀念,“我已知它涅槃前是谁,霜儿切记,不可对它太过无礼。”
落清霜虽上课老打盹,但凤凰涅槃还是知道的,按理说涅槃后便会忘却一切从头来过,这只怎么不太一样……是生来不同还是执念太深?
过了几日,小凤凰学会了飞,渐渐生出短小的金红翎羽,小黑豆眼泛起鎏金色彩。
落清霜如往常一样,带着它四处转悠。
凤凰属火,它破壳的这些日子,青天外白雪消融,被花海笼罩,恍若霞山之巅的一点胭脂,落清霜这才知道,原来平日里她爹宝贝的那些枯树衰草,竟能如此绚丽夺目。
凤凰学飞这段日子,青天外的墙倒了五十一堵,屋子塌了十九座,如今它总算学会了飞,落云山便派人下山,请了匠人来修缮。
青天外少有外人,今日匠人们搬着木料瓦片进进出出,有说有笑地干活,倒是难得热闹。
落清霜抱着长到她小臂长的凤凰,蹦蹦跳跳跟在松霖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检查已经修缮完毕的墙壁和房屋。
小凤凰窝在她怀里打盹,脑袋随落清霜的步子晃晃悠悠。
“仙人,烦请让一让路。”
有两名工匠扛着一截新砍的圆木走来,在这雪山之巅,他们却打着赤膊干活,脸上身上大片泛红,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累的。
落清霜扯扯松霖的袖子,小声询问:“穿成这样不冷吗?”
“不冷的,凤凰在这,青天外便不会冷,修道之人冷热不侵,或许难以察觉,但对于凡人来说,不把衣裳脱了干活,怕是要热坏了。”
落清霜感受着被凤凰捂得暖乎乎的双手,仔细想来,自从她捡回凤凰,再没犯过病。
晃悠到校场,小凤凰醒了盹,自落清霜怀里一跃而下,扑棱着翅膀到处飞。
今日落云山亲自传授剑术,几乎整个青天外的弟子都在校场修习,刀剑无眼,怕凤凰伤着,落清霜连忙提裙追上。
松霖和师弟打过招呼一扭头,一人一鸟早已跑得没了影。
凤凰巡视领地般在校场外围飞了半圈,外围几乎无人练剑切磋,倒是安全。
落清霜刚松了口气,这金红小鸟也不知在空中看到了什么,调转方向直冲中心而去,貌似还加速了。
“????”
落清霜感觉自己被一只鸟遛了。
凤凰飞得太快,落清霜跑到校场正中,却不见那金红的身影。
刚要揪人询问,前方却爆出一阵惊呼。
抬眼一看,擂台之上两柄剑被高高挑飞,剑身震颤不休,嗡鸣过后,铮然插入地面。
其中一柄剑落清霜认得,是她爹的佩剑。
她这才发现台上竟有三人,落云山,大长老,以及背对着她的红衣少年。
那少年瞧着约摸十一二岁,身量只比落清霜高了一截,青天外上下不过几十口人,她对此人毫无印象。
况且能以一己之力挑飞青天外第一第二的剑,就连弟子中最有天赋的松霖都做不到。
一个诡异却合理的猜测浮上心头。
她冲进人堆里,随便挑了个弟子,询问:“方才发生了何事?”
这弟子是个话痨,见有人发问,当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原来方才是掌门与长老对剑切磋,供弟子们观摩,以便领悟剑道,正当两人斗得难解难分,互不相容之际,满天剑光纷飞中,一只小鸟闯了进来。
直冲武器架。
不少人认出那是天天被小师姐捧在怀里的凤凰,纷纷扼腕叹息,看来这小家伙要葬身在重重剑气之下了。
然变故陡生——
凤凰在距武器架毫厘之处,化了人身,随手抽了柄木剑便跃入斗得正酣的两人之间。
待众人反应过来,才发觉天上多了两柄剑。
这凤凰竟是一剑止了长老和掌门的剑意,还将他俩的佩剑打得脱了手。
凤凰挽了个剑花,负手将剑贴在身后,他似有所觉,扭头望向落清霜,勾唇浅笑,一对金瞳灿灿生光。
落清霜三两步跃上擂台,凑过去比划一番,发觉她的发顶只够得上凤凰的下巴,老气横秋叹了声:“啾啾,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她先前为凤凰取名为啾啾,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她每次喊啾啾时,小鸟跟着啾啾直叫很有趣。
而这一回,凤凰摸了摸她的发顶,脱口而出:“我名九黎。”
一旁的落云山闻言,瞳孔微缩,眸中晦暗不明,最终提了剑独自离去。
“哦——”落清霜点点头:“啾啾,你这剑术好生厉害,怕是明日就要被拖来一块上课。”
果不其然,次日起,九黎便在落云山的授意下,从落清霜的小院搬了出去,日日随弟子们一块修习。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便是三年。
九黎已然长成一只大凤凰,人身只比落云山矮了半个头,且身负千年修为。
无论是从骨相还是修为,皆看不出这只凤凰破壳仅仅三年。
他体内仿佛另有一片空间,妥帖地安置着过去的一切,一天天慢慢将曾经的修为与身体反哺给如今的自己。
修为愈涨,心智愈成熟,九黎便觉得愈痛苦。
不知从何日起,心中的空洞便作祟不休,扰得他寝食难安。
凤凰涅槃意为重头来过,过去的自己既决心舍弃过去,相必也知后果,可如今他却饱受梦魇所扰,既放不下,何必多此一举?
可怜他什么都不记得,还要受这蚀骨磨心之苦。
是夜,九黎再次梦到了滔天大火,他被灼得尖声嘶鸣,满地挣扎翻滚,手中却死死握着一段锦帛,梦中无痛感,他费力地想要通过模糊的视野看清那段帛书,却仿佛被那红锦刺痛,被烟熏得发红干涩的眼中不自觉垂下泪来。
“!”
九黎猛然睁眼,无了睡意。
这一年来,每一夜他都会被梦惊醒,睁眼却回想不起梦中内容,唯有满目的红。
挨千刀的过去,到底是什么玩意让这身体这么惦记????
九黎气血上头,匆匆套上鞋袜披上衣衫,抄起桌上木剑便独自下了山。
他倒是要去寻一寻,看看到底究竟是什么过去,竟连涅槃之火也烧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