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驸马新婚,是有十日休沐的。不过兰烽闲不住,吏部批文一下来,他次日清早便去宫里了。
这一去就是三日,第三日晚上,兰烽不当值,福嘉等着他吃晚饭。
两人在公主府里,一座三面环水的小亭子中,四周挂着月白色帷幕。两人聊了一会儿宫里的事情,福嘉夹住一块炒莲藕,问他:“太子欺负你没有?”
兰烽捧着碗,摇头:“没。”
太子东宫中的禁军武官,多是官宦子弟中武艺出众的,里里外外有几十号人。他离太子最近的一回,是伴行太学,隔了起码三四个人。
福嘉把酸甜的莲藕放在口中嚼着,很纳罕,她以为以弟弟的性子,非得过来找点麻烦。难道上次自己几句话,让他开窍了?
兰烽知道她在想什么:“殿下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他把这几日在宫里看到的情形,告诉福嘉。太子虽说脾气烂,但是十分聪慧,记忆力极好,和其他皇子比起来,功课更是一骑绝尘。
福嘉不是很赞同:“他是挺聪明,但是功课?”
她记得,前世太子一直离经叛道,明明是过目不忘的脑子,像是多学点四书五经,就显得丢脸似的。
兰烽道:“你有偏见。太傅让几位皇子现场做文章,太子做得最好,是有目共睹的。”
看着福嘉满脸惊讶,他有句话到底没说,太傅说这两个月来,太子进步神速。太子大概是一直有预感,福嘉低嫁与他有关。
福嘉思路清奇:“那大皇子是不是气死了。”
兰烽:“嗯。”
福嘉哈哈笑了一会儿,那曹皇后一定也气死了。不管这辈子最后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她唤婢女过来,送了几小盅甜酒。
甜酒不醉人吧?
福嘉心无负担,喝了好几盅。
兰烽看她粉腮渐渐染上红晕,失笑道:“这么高兴吗?”
福嘉托着下巴,瞳孔里像是有水雾:“嗯……不能吗?”
兰烽被这醉汉看着,只好道:“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会失望。”
福嘉醉意朦胧中,明白了兰烽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与曹皇后没有什么不同。一个期望大皇子以贤服人,一个期望弟弟争气保住皇位。都是依附罢了。
她顿时委屈起来,原本她不用依附任何人,不用管这些事的,她也不想费力去参与这些争斗,丑态尽显。
“可是不这样,我会死的。”福嘉小声嘀咕:“我倒是想自己当女帝呢。”
好在四周没人,兰烽防止这醉鬼继续乱说,虚捂着她的嘴:“殿下喝多了。”
她看着他垂眸,冷静自持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忽然生了坏心。她张嘴去咬他的手掌,柔软的唇刚蹭上他掌心粗糙的茧子,兰烽就如同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掌心,并反手捏住了她的下颌骨。
福嘉苦闷地紧锁眉头,她说不出话,又咬不着人,满脸的不高兴,呜呜哝哝出几个音节:“以下……犯上……”
兰烽手里捏着个软乎乎的烫手山芋,放手不是,继续捏着也不是。偏生烫手山芋喝醉了,不知道羞耻,还睁着一双秋水瞳望他。
兰烽无端想起,他们成亲前几日,他在公主府小门边见到她。乌黑的发尾和领口间,她后颈漏出一小块雪白的皮肤。
胸腔里有一股陌生的炽热在升腾,他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的郁躁,用空闲的那只手,夹了一块桌上的猪油年糕,往逞凶者微张的口中一塞。
福嘉:“……唔。”
见她不能再乱说话,兰烽总算松了一口气:“我先回去了,殿下慢慢吃。”
他站起来刚要起身,衣摆被一双小手拉住。
兰烽终于忍无可忍:“不能喝酒,你还喝这么多?”
福嘉嘴里塞着年糕,有口难言。她本想说我吃饱了,一起回去。结果稍微起身,脚下的路面好像变得凹凸不平。
她站不稳。一只手就近扯着兰烽的衣摆,另一只手想要扶住桌子,结果袖摆拨翻了碗筷,哗啦啦碎了一地。
穗穗听见响动,小跑着从桥上走过来,隔着帷幕,看见她家殿下摇摇欲坠,驸马则半揽着她纤细的腰肢。
穗穗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打算悄无声息地消失掉。
兰烽无计可施。
福嘉站起来摔了一下,彻底成了烂泥。他只好将其打横抱起来,然后喊住企图逃命的婢女,把里面收拾一下。
穗穗再进来时,兰烽已经抱着福嘉回房了。
短短的一段路,兰烽走得心力交瘁。
怀中人看着瘦弱,身上却软软的。雪青色的丝质裙裾层层叠叠,迎着晚风,慢慢散开。他捧着她,像捧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
兰烽空握着拳,避免让手指敏锐的神经触到她温热的皮肤。他无语至极地加快步子,想尽快结束这段短暂而煎熬的距离。
可福嘉醉得浑身发热,悬空的感觉不算舒服,她小幅度地蹬着腿,柔荑攀上眼前人冰凉的脖子。
兰烽还没走到门口,福嘉足上的绣鞋就掉了一只,鹅黄色的披帛也落在门槛上。终于他绕过屏风,走进闺房内烛火幽暗的罗汉榻。博山炉中点着香篆,袅袅氤氲的烟雾弥散出温润的香气。
兰烽将她放下来,榻是软的,被子也是。
福嘉落在榻上,却没松手,大概放她的动作,让她清醒了不少,她看着他,缓慢地开口。
“那天你是不是想……”福嘉揽着他的脖子,歪着脑袋:“说什么?”
他没听懂她没头没尾的话。他打算起身,随口敷衍道:“嗯。”
说罢要招呼婢女进来。
没想到小公主认真起来,她非得要个说法:“就是那天啊,被你奶奶打断之前……”
兰烽僵住了,他记得了。
那天他被两人之间柔软的氛围鼓励,他想问她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我吗?”他静静地问。
喝醉了的小娘子没有听懂:“记得你什么?”
兰烽轻轻摇头笑道:“我和你这样的醉鬼,说这些做什么。”
福嘉却没打算放过他:“说呀……记得什么呢?”
兰烽道:“我们小时候见过,你还救过我的命。”
福嘉诧异地看着他。
她松开揽着他的胳膊,凝固了似的,好像真的很努力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茫然而失落地道:“不,不记得……”
面对意料之中的答案,兰烽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失望。他沉默着起身,塞给福嘉一床被子:“殿下睡吧,别着凉了。”
福嘉把被子推到一边,挣扎着要起来,一副要继续刚才话题的模样。兰烽却已经去盥室了。
他用冷水冲过,又换了身干净中衣,打算回去睡觉。明日起几个皇子要去宫外围猎,定然有十几日都不会回来。
他想着明早起来早些,要嘱咐老奴照顾好祖母,还要恐吓弟弟,让他老老实实读书,别在府里惹是生非。
终于心如止水了,他躺下来,却听见隔着屏风的女声。
他凝神听了片刻,说的是:“对不起。”
身体先于理智行动,兰烽绕过屏风,走到福嘉榻前。却看见她蹬掉了被子,依然熟睡,她还在呢喃:“对,对不起……好冷,穗穗,有炭吗?”
她面色绯红,却蹙眉,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好像很可怜。
兰烽在她榻边站了片刻,抖开被子替她盖上。
第二天福嘉起来的时候,兰烽已经走了。她一个人吃着早茶,对昨晚的记忆停留在喝下第一口甜酒不久。
听说最后,还麻烦兰烽把她抱进房。
她羞愧又惋惜,本想同他多说一些话的,都怪喝酒误事。
她吃着汤圆,又隐隐约约觉得,那些嘱咐是多余的,关于内廷斗争,兰烽好像在很短的时间内参透了许多事。
吃了早饭,福嘉便叫来白禾,让她留意脾气好的读书人,有没有愿意来府中教书的,再同城里最好的书院联络着。
白禾一一记下,刚要退下,福嘉忽然听见一声呜咽。
声音很轻,像小孩儿在哭。
“这是什么声音?”
白禾刚要开口答话,只见一个乌漆嘛黑的团团蹦起来,穗穗一身藕荷色罗裙,扑上去抱住它。
她摔倒在地,不好意思道:“殿下,呜,打扰了……”
白禾道:“兰家二郎,送了穗穗一只猫。”
福嘉站起来,端详着穗穗手里的活物。小家伙只有手掌大,周身是黄白黑的大团斑纹,眼睛黑溜溜的,额头、鼻尖、下巴各有一块棕黄色斑点,丑得触目惊心。
这猫福嘉认得,是城内富贾们最爱的品种,名叫滚地锦,又名富贵锦,据说有招财之意。
猫是丑了点,但是兰二郎起码有心弥补。福嘉这才想起,说好了互惠互利。人家兰烽已经出门陪太子打猎了,她还晾着对方的弟弟,没有开始动手呢。
她问了几句情况,就招手,让穗穗陪自己一同,去后院看看这个皮猴子。
院子里,兰家二郎正在同小厮小宁玩斗草。福嘉在侧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二郎处处偷奸,比他大好几岁的小宁,被他蒙得团团转。
她咳嗽一声,款款上前。穗穗高声道:“福嘉公主到。”
二郎和小宁都放下手里的东西,小宁先行礼,二郎才跟着不情不愿地做了个动作。
福嘉没有不悦,她笑道:“就玩这些啊,都是乡巴佬玩的。”
二郎不服气:“那你说说,西京人都玩什么。”
福嘉道:“那可多了,捶丸,斗茶,撷钱,你都会玩吗?”
二郎没说话,眼里有些发亮。
福嘉道:“你也是皇亲国戚了,这些都不会,以后去书院认识朋友了,人家会嘲笑公主府的。”
二郎道:“谁说我不会,玩儿嘛,都是相通的。你稍微演示一下,我就能赢过你。”
穗穗哼道:“二郎君莫说大话。”她把撷钱的规则大概说了。二郎便毫不在乎道:“这不就是赌钱吗?简单。”
小宁拉着二郎衣角,小声道:“烽哥说了,不准赌钱。”
福嘉笑笑:“哦,小宁也来。”
几轮下来,小宁几乎是次次输,穗穗次之。小宁连连摆手:“我不玩了。”
穗穗也跟着退出,在一旁看热闹:“二郎君,您又输啦。”
二郎脸色不太好看:“你是不是作弊呀?”
前世在行宫里软禁,娱乐匮乏。到了后来,福嘉破罐子破摔,常常与宫女们玩这些游戏,技术十分精湛。
福嘉袖子撸起来,晃了晃两条玉藕似的手臂:“我拿什么作弊?你要是信不过,就换你自己的铜钱。”
二郎警惕地盯着大嫂,一溜烟跑回房里,当真抓了一把铜钱,还装神弄鬼地往里面吹了一口气。不过换了钱,他一点上风没有占到,依旧是被福嘉压倒性地赢过。
大哥给的零用钱都输光了,二郎心如死灰,寄期望于富有的大嫂放他一马。
结果福嘉敲敲扇子,让穗穗把赢来的钱都装进小匣子里,这就要走。
“等一下,你赌风真烂,”二郎说:“哪有把别人钱赢完了就走的?”
福嘉不理睬他:“你连赌资都没了,我和你玩什么?”
二郎技不如人,又说不过身份高贵的公主,只能和自己生气,蹲在地上不说话。
福嘉瞟他一眼,发现这孩子生气的样子,和兰烽如出一辙。
“要不这样呢?”福嘉蹲在他面前,道:“你和我说说你大哥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