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嘉笑道:“这样就拒绝了?我还以为你会为难一下呢。放心吧,不会让你僭越的。”
兰烽见福嘉胸有成竹,只好换了个说法:“太子有什么需要管教的?”
福嘉后背靠着车壁,思绪远了一些:“很多。”
倒也不是真的那么多。
只是前世,太子死的那么惨,多少和他性格有关。若想避开那些事,定然需要从源头上一点点改变。
而且她需要一个契机,让兰烽真正走进皇宫,为她所用。也让他的命运,同太子关联起来。
两人商议了大概,从东华门进了皇城。福嘉先让白禾去给太子送礼物,才乘着小撵,往坤宁殿走。
黄门内侍蔡玉集远远便迎过来:“福嘉殿下,兰驸马,陛下可在里面念着您呢。”
福嘉扶着兰烽的手下了撵,让白禾给几个黄门打赏,笑道:“还要谢过蔡都知,当初去并州,给兰驸马传旨呢。”
蔡玉集看了一眼兰烽,略微叹气:“能为兰知州的后人做点事,是老奴的造化啊。”
几人走近坤宁殿,帝后相谈甚欢。室内燃着**,氤氲的凉气扑面,福嘉微微皱眉。
进了殿内,曹皇后几步上前,揽着福嘉的肩膀,亲亲热热道:“三娘子新婚,气色更好了,想来这驸马是满意的。”
她这动作亲昵非常,原本站在福嘉身侧的兰烽,只好被隔到一边,和蔡玉集挤在一处。
福嘉肩膀被她腕上的玉镯子硌得生疼,强颜欢笑道:“沾嬢嬢的福气,福嘉这辈子还能结下这段良缘,的确难能可贵。”
兰烽正听着二人说话,殿上元贞帝忽然开口:“孩子,你过来些,我想看看你。”
福嘉悄悄给兰烽一个眼神,他意会了,是“他要开始了”的意思。
兰烽走上御前,抬头看着眼前的九五之尊。
皇帝李亨今年也不到四十岁。
他长得和福嘉很像,一声绯色曲领常服,长久生活在宫内,是位肤色苍白的美男子。
端详了兰烽片刻,李亨却是遗憾道:“你长得和景延不像么。”
兰烽叩拜道:“微臣和母亲更像些。”
李亨走下来,更近地看他:“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阿耶同你现在年纪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宣德门唱名的殿试一甲第一名了。”
兰烽道:“父亲早慧,兰烽自愧不如。”
李亨笑道:“你也不用太自卑,这世上能有几个兰景延?”
福嘉悄悄去看兰烽,见他还在有礼有节的应着李亨,手指却几不可见的蜷了蜷。
她心头一跳。
关于兰烽上辈子当叛臣的事,福嘉一直猜测,是与他父亲兰景延的死有关。兰景延兢兢业业十几年,死在任上。死后却因为没有按照惯例去外地“换任”,被污蔑数十条罪状。
这辈子福嘉将他拉进皇族,起码从物质上给与了对方一点安慰。前世的他大概是一直,苦到自己在边关用血汗立下战功。
而皇帝一边仿佛十分惜才,在兰景延被群臣污蔑时,却软弱不堪,不敢出来力压众议。说是补偿兰家,也不过是强迫一个不情不愿的女子嫁过去,即便福嘉主动出降,他也只是额外赐了栋没修好的宅子。
太假了,福嘉都看不下去了。
她伸着脖子,满脸天真地打断了父亲的“叙旧”:“阿耶,对了,女儿想为驸马讨个恩典。”
李亨回过神来:“什么恩典?。”
福嘉含笑道:“驸马原先在河东路戍边,日子排的满满当当,如今来了京城,本想着好好享福。可他这个劳碌命,根本闲不下来。”
她继续说,眼睛却是望着曹皇后的:“我说……不如在宫里给他谋个差事,比方殿前诸班的小制使什么的。离公主府近,也不图什么,就是有个地方,活动活动筋骨。”
未等阿耶回答,福嘉又回握着曹皇后的手,撒娇道:“嬢嬢看呢?”
她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曹皇后自认一眼看破。
哪个公主不想自己的驸马,在朝中多少有些实权呢。
便是殿前司的低阶武官,也是御前百官间走动的,比窝在公主府里,吃女人空饷的驸马都尉强上许多。
不过,曹皇后心里想,好在福嘉懂得进退,她嫁给兰家大郎,已是做出让步,讨要的职位也不过是个御前侍卫,还能翻出花儿来?
和她嫁给世家大族嫡长孙的女儿——康平公主相比,不啻天壤。
“有些事情做做,自然是好,只是委屈了兰驸马,”曹皇后转向李亨道:“这个恩典,我替福嘉向陛下讨来。”
李亨本不欲插手后宫这些争斗,听他这样说,也就应允道:“那便允了。”
福嘉开心的揽着曹皇后:“嬢嬢,那今后兰烽在宫里,还要你们多多照拂了。”
几人正热闹着,蔡玉集在门外忽然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曹皇后闻言一笑:“这哪是给我请安,怕是想见姐姐,又抹不开面子。”
太子前些日子,因为福嘉要嫁给兰烽的事,在公主寝宫大闹过几场,头一回福嘉还同他理论,后面直接在门外,就被几个大宫女堵住了。
这事闹得宫里人尽皆知。
李亨怕他又要进来闹事,大手一挥:“让他在外头候着。”
那边太子听见阿耶这样说,一着急,自己就要往里闯。蔡玉集拦着他道:“哎呀太子殿下,这可不兴闯啊……”
曹皇后跟着煽风点火:“何必跟个孩子计较,太子性子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
太子进了殿内,按着礼数给帝后行了礼,又假模假式地问了皇后金安。
李亨冷眼看他:“行了,还有什么别的话,一并说了吧。”
太子低着头,别扭地道:“还有……阿姊对驸马可满意?”
福嘉掩着嘴笑道:“小孩子问这些?等你大了再告诉你。”
太子脸都绿了,帝后二人闻言,却哈哈大笑。
李亨道:“你看看景延的孩子,也比你大不了两岁,气性沉稳,身体还结实,你,唉……”
太子本来就对兰烽一肚子意见,听阿耶拿他压自己一头,顿时感觉一股热血涌进头脑,他难以抑制,口不择言道:“对对,您看谁都好,谁都比我强!”
福嘉气道:“李墨砚!你什么态度,阿耶还不能说你两句了?”
太子不说话了,但也不肯低头,梗着脖子沉默不语。
好好的回门,闹得不睦,李亨气的脑仁疼,挥手道:“下去吧,都下去,太子闭门思过三日。”
福嘉和太子刚要退下。
李亨想了想,抬起头来又道:“兰驸马不是要在殿前司班直吗?我看就安排在太子东宫吧。”
福嘉愣了愣,极力掩饰着眼底诧异的情绪。
她没想到,将兰烽安排到太子身边,进行的这样顺利。
她首先带着惶恐去看曹皇后,曹皇后却是在看李亨。
而李亨又带着恶意看向太子。
曹皇后观察片刻,李亨不过是想给太子一个教训罢了。她见福嘉茫然地看着自己,面露一个无奈的笑。
福嘉松了一口气。
原本的计划里,她先让兰烽进宫一段日子,在寻着机会见缝插针。这次引太子来,不过是让曹皇后和阿耶,知道她和太子不和,免得多想。
出了坤宁殿,福嘉上了李亨备好的小车,兰烽跟着步行。
太子见阿姊和步子快,着急赶上去,又怕父皇责备,便一步三回头的跑过去,眼看福嘉上了舆驾,他赶忙道:“阿姊,等我一下。”
一把镶兔毛的金丝团扇伸出来,撩开车帘。
福嘉低头看着弟弟,皱眉道:“仔细脚下,有什么事慢慢说,别摔了。”
太子喘着气,握紧了拳头:“阿姊,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嫁给这种武夫?”
福嘉脸色一变,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兰烽,他面目如玉,神色阴沉。
福嘉回过头,轻声斥责道:“慎言。”
外面零星飘着小雨,福嘉用扇子挡在弟弟头顶,耐着性子反驳他:“怎么不配了?兰驸马的父亲,十七岁中的状元,生前官拜并州知州,兼任河东路经略,并州百姓,谁不念着他的好?他死后抄家,全家上下加起来还没有二十两银子。你自己看看,你那些熬鹰斗狗的狐朋狗友,父兄还不及兰知州,哪个不是整日奢靡度日?”
这番说辞,显然不能说服执拗的太子。雨丝落在他肩上,睫毛上,他看着美貌温柔的阿姊,越发舍不得,口不择言道:“即便如此,与你何干?父皇和皇后将你当做什么?一件赏赐……”
“这婚事,是我自己主动选的。”福嘉收回扇子,语气责备:“你回去好好反思,切忌祸从口出。”
走出一段路,兰烽提醒:“曹皇后的女官在看着。”
福嘉没有回头:“我知道。”
宫内垂柳成荫,春华烂漫,映着成片的灰砖宫墙。
兰烽多看了福嘉一眼,两人都不再说话。
回府的路上,福嘉心里压着事儿。太子的事办妥了,但是无端又牵扯出兰烽的伤心事,他会不会心里有刺?
白禾给她卸掉妆面时,福嘉唉声叹气。
现在弄得好像牺牲兰烽的尊严,换来他入宫到太子身边。而且他还得日日与太子相处,两人真的不会打起来吗?
白禾见她走神,说道:“殿下安排给兰家老小裁的几身衣裳,都做好了,早上殿下和驸马进宫的时候,我和穗穗就给送过去了。”
福嘉随口“嗯”了声:“饿了,你一会儿给我找点零嘴。”
换好了衣裳,福嘉翻出前些日子买的话本,随便看看。
外面敲门,她以为是白禾进来送零嘴:“进来。”
端着一只白瓷小碟进来的,不是白禾,却是兰烽。
福嘉的视线从小碟中的金桔干,再到这个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她没有同他对视:“谢谢。”
橙黄色的金桔干上撒着糖粉,卖相十分诱人,福嘉伸手拈了一片塞进嘴里:“你也吃。”
兰烽没有吃,他把白瓷小碟放在她面前。
他是不是生气了,福嘉想,得说点什么哄他,不能埋下仇恨的种子。而且,他不高兴,她的心也揪着。
“你过得,也没那么如意。”先开口的还是兰烽,他声音冷冷地,好像在嘲笑她。
福嘉是不介意卖惨的,她于是顺着他的话,连连哀叹:“是啊,我命好苦。弟弟不争气,爹爹不疼我,娘亲死的早,后娘提防我。”
兰烽一时无语,扭头望着窗外。
福嘉赶紧趁热打铁,真诚地说道:“早上太子说话口不择言,我也快要气死了,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打我一顿吧。”
她在兰烽面前闭上眼,凑近了她,不染脂粉的脸上有种纯稚感,睫毛因为紧张轻轻颤抖。
兰烽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如果你是为了在曹皇后面前演戏,下次提前和我说。”
福嘉捏着金桔的手僵在半空,她睁开眼,糖粉沾了满手。
她听见他说:“我会配合你的。但是让我心里有准备。”
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依旧带着凉意:“我答应过你……”
他不看她,喉头艰涩:“各取所需。”
福嘉感觉有一只手,攥住她的心。她低下头,好像头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