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说起来,福嘉还有些印象。前世阿耶也想给兰家赐婚的。后来传言,兰烽有个相好的表妹,已在谈婚论嫁,这事才算作罢。不过其中原委,其后发展,她就不得而知了。
她好奇地问:“那怎么没成呢?”
“好像是他舅舅被调回来做了京官。等大郎君到了婚配年岁,兰知州又猝死……这不也孝期没过多久吗?”
好的,晓得了。福嘉心里咯噔一下。
还没来得及续上前缘,就被自己截胡了。
这可得尽早同他解释清楚。
*
兰烽携家带口,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一个月,才从并州跋涉到了西京城。
城门天不亮就开,三更天才闭。外城沿街商户稠密,水门边商船云集,酒肆茶坊鳞次栉比,小鬟唱曲儿的声音,咿咿呀呀从中传来。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几乎将前路堵得水泄不通。
老祖母舟车劳顿,累得话都不爱说。老奴和小厮头一次出远门,畏首畏尾的。只有兰弟弟东张西望,看见铺子门口花花绿绿的招子,都忍不住伸手摸一把。
兰烽打掉他的手:“别乱碰。”
虽说口头承诺了一座宅子,可宅子还没修好。一家子老弱病残,不能像兰烽一样,随便找个地方糊弄。
出门在外,事事都靠他拿主意。
他先在外城赁了一间小院,只有并州的院子三成大,租金却要两贯钱一月,十日一付。
院子非常小,晾了衣服,人就只能从下边钻。
老奴看着心疼,同兰烽商量:“那宅子我看着,不是一时半刻儿能修好的。下月郎君大婚,虽说是把公主从宫里接到公主府。但是,若有人问起来,说住在这里,公主面子上也不好看吧。”
兰烽想了想:“那您说怎么办?”
老奴道:“听说你亲舅舅在西京城里做官,当初起家还是全靠兰知州资助。虽说不该挟恩图报……不若给他们家一些钱帛,暂住那里。”
兰烽抿唇,没说话。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寄人篱下不会好受,何况他家里这么多口人。不全是钱的事,就怕别人嫌麻烦。
但是,刘叔说得也在理。
来了西京,阿耶的故交,他的亲戚,本来就是要走动的。先去趟舅舅家,也好。
在并州,消息还慢些。
自打兰家大郎君进了城,消息也不再不断往福嘉耳朵里传。
福嘉在尚衣局挑选婚服。白禾在一旁道:“大郎君安顿好家里人,就带着老家奴去了一家裁缝店,给自己买了套成衣,阖家上下都做了新衣裳。”
“郎君又买了些并州特产。”
“一个并州人,来西京,买并州特产?”福嘉不理解。
白禾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她想了想:“婢子猜想。兰家人多,劳力却很少,买不起大牛车,带不动那么多东西,直接在西京城里买,反倒便宜些。”
福嘉“嗯”了一声,腹诽父皇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光赐宅子不给钱。
白禾继续道:“还有,衣裳都是不值钱的料子,郎君挑的那件成衣……”
福嘉抬眼:“嗯?”
白禾忍着笑:“那天我出宫,遇上康平公主那边的一个老内侍,也买了一模一样的。”
福嘉哑然。
再厉害的反贼,也有落魄的时候。边关来的穷人家,不过是想换一件体面的新衣裳,眼光哪里跟得上京城里五陵少年的风潮。
白禾又继续道:“再后来郎君带着老奴,先去了他舅舅家。”
“有表妹的那个舅舅?”
白禾点头。
福嘉心想,看来对表妹的心思,是**不离十了。这样也好,到时候她便也说自己属意曹暄鹤,两人关系也好干净利落。
白禾在一边吞吞吐吐,福嘉问她:“还有什么?”
白禾摇摇头。
福嘉明白的,前世这姑娘就是个伶俐的。当初她被软禁,白禾是第一个辞别的。福嘉起初以为,她不过泽良木而栖。几个月后,她却频繁来行宫见她。名义上是看着福嘉,为皇后带话。实际上,外面发生的事,她捡着重要的告诉福嘉。
再后来,白禾成了叛军的暗桩,也成了她与叛军的中间人。她也曾怀疑过白禾,直到她为保护自己而死。
“我嫁给兰烽的理由,你是明白的吗?”
白禾没说话,看向福嘉的眼神,却是敞亮的。福嘉和曹暄鹤退婚之后,曹皇后的心一直悬着。她很怕殿下和哪个朝中勋贵,或者世家重臣联姻,借以稳固太子的地位。
所以公主嫁给兰烽,让陛下和曹皇后两处宽心,唯独委屈了公主自己。
“我不打算同他做真夫妻,都是权宜之计,所以他有心上人,对我们反而是好事。”福嘉看着她,说道。
白禾点点头,看向福嘉的眼神,有些心疼。
兰烽去了舅舅家,却在那里碰了壁。
舅舅自认是枢密使曹陵的门生,而曹陵又是新立曹皇后的娘家人。
皇三女是先皇后在时,最得宠的女儿,当今太子的胞姐。
如今皇后殁了,新皇后家世显赫,她嫡出的大皇子,在世家之中声望很高。
皇三女就显得身份敏感了。
按理说,驸马在京城只有他这一个近亲,带了重礼来,是该主动安置,以尽地主之谊。
可是,要是寻常走亲戚倒也罢了,特意在大婚前,让皇三女的驸马住在自己家,横竖都显得屁股不正。
舅舅胆子小,不敢冒这个险。
故而当老奴开了头,说起他们在并州赁下的屋子太小时,早已同舅舅通过气儿的舅母,便立刻出来当恶人。
“咱家地儿也小啊,”舅母拉着兰烽的手,皱着一张脸,诉苦道:“后院房虽不少,可你表姐、表妹待字闺中,不好见外男。表弟也不小了,却是不学无术,总在外面同歌姬厮混……”
舅舅不爱听舅母说儿子的丑事,打断她:“行了行了,别给烽儿添乱了。”
兰烽意会:“那就不叨扰了,还有几位阿耶的旧相识,还得一一拜会。”
舅舅舅母如获大释。
出了门,老奴愤愤:“不招待,还收咱那么重的礼?也好意思。”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真想要回来。”
兰烽道:“算了,赵将军给的钱,熬到下旬应该不成问题。”
皇亲们的月俸,每月下旬发放。他被封了从五品的驸马都尉,光俸银就有四十多两,是原先的十几倍,不用说还有职田,丝帛等。
他们动身,去其余人家拜访时。白禾也把消息传给福嘉了。
“他们想去舅舅家住的,舅舅不敢收他。”白禾就事论事。
“舅舅想避嫌?因为他是枢使的人吧,而我是太子的人。”福嘉道:“另外,可能也怕他和表妹的旧事,落人口实,影响女儿将来婚配。”
白禾道:“他舅母的确提到,表姐表妹不好见外男。”
这借口找得也太蹩脚了,兰烽舅舅家住外城,宅子是个三进的四合院。一共五口人,外加三个下人,空房好几间呢。
福嘉想,看来不仅仅是守孝的缘故,大概是舅舅本来就不待见兰烽,欺负他没爹没妈,不愿意女儿嫁过去。
日后,要是她帮他解决了表妹家里人的阻碍,成功迎娶心上人。兰烽不得结草衔环报答她?
这边宫里的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她于是招呼几个宫女,随着她一起去公主府。
嫁妆和仪制都是皇后安排,场面样子而已。福嘉不在意,一切都顺着她。
公主府不一样,这可是她下半辈子的家,马虎不得。
早在几年前,母后就给她安置好了宅子。里面的宫女、黄门,也是宫里精心挑选送过去的。只是有些家具款式旧了,福嘉让人挑新的换上。
她轻车简行出了宫,入府的时候,也没走正门。
公主府在东华门附近,周围是内城最繁华富贵的街市。
福嘉进门的时候,兰烽和老奴刚好路过。
几个街边的人,在讨论公主的婚事。他们说下个月公主出降,福嘉公主主动请旨婚礼一切从简,估计比不上康平公主那时候的排场。
兰烽听见了,忍不住停下步子。那人又说,公主府就在那边,众人侧目,他便也扭过头去看。
小门边,一个白衣素裙的小娘子,头戴帷帽。被几个侍卫宫女簇拥着从小撵上下来。她慢悠悠搭着婢女的手,群裾间探出一只绣鞋,踩在撵边的软垫上。
正脸是看不见的,只能看到一个倩丽的背影。进门的瞬间,帷帽被拿下来,后领和乌发之间,漏出纤细的脖子和一小段雪白的皮肤。
那抹雪白,像什么妖冶不可言说的鬼魅。兰烽喉结滚动,尽力驱散心里的杂念。
白禾一直派人跟着兰烽的,也知道他在这附近,但是公主没问,她便不多嘴。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准驸马一身老气的油紫色长衫,站在街边,身侧是个寒碜的老仆人。他垂手而立,远远望着公主。
白禾看了一眼福嘉,心里依旧难平,曹暄鹤当年是何等清俊潇洒?这穿着老奴衣裳的北侉子,何以能成她家公主的夫婿?
她不想公主被这老气横秋装扮的驸马败了兴,于是低下头,搀着福嘉匆匆进了府中。
进了公主府,福嘉欢喜地四处行走。
这地方比行宫大多了。上辈子她未及成亲,在宫里就直接被带去行宫,母后精心为她置办的宅子,可怜她是一日都没住过。
母后知道她的喜好。宅中后院花团锦簇,园中小桥流水,浅浅的小池塘里游鱼戏荷。前院则种满了她最喜欢的西府海棠。
走了两圈,她心情也跟着安定下来,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歇脚。
白禾想着兰烽应该还在附近,终归还是问了一句:“公主想不想见兰大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