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近千里,晨风依然十分寒凉。
因为边关近来祥和,并州城内的百姓,正在热热闹闹的准备着“走谷雨”。
年轻男女们踏青串门,街头巷尾,挤挤挨挨的都是人。
内侍省都知,名叫蔡玉集,是皇帝眼前最得宠的内侍黄门之一。
这次他只带了两个随行侍卫,匆匆赶了好几天路,才从西京赶到并州城。
并州城内,一处不起眼的小四合院里,住着兰知州的家人。
兰知州还在世时,他们生活虽然节俭,但好歹有知州府官舍在,宅子虽空却大。
后来他不在了,兰家又被抄家,伶仃的几口人,在沿街赁了这间四合院。
这几年,全靠兰家长子兰烽,在河东路军中当兵,领那点微薄薪水,每月支付三百文的赁钱。
今日休沐,兰烽也没去军中,在家中帮忙收拾。他家中老奴,在街上看见卖“禁蝎”符,说是谷雨时节,买这个辟邪最好,就买了一对儿回来。
蔡都知牵着马走到街口,停在远处的巷子里看着。
老奴捧着浆糊,兰烽则站在一只木头凳子上,抬高手臂,把一对龙飞凤舞的画像贴在两扇门上。
门是裂了缝的薄木门,画上浓墨重彩,凶神恶煞的张天师很是潦草。
贴画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一身单薄寒掺的麻布衣衫。不过他个子高,肩背宽阔,身形结实,眉目又清秀。样貌十分优越。
安静的少年,青春勃发的身躯,让蔡都知联想到了马场上奔腾的麟驹。
他松了一口气,心里想,这俏模样,想来能减少一些公主的委屈。陛下心里,也好受些。
他犹豫了片刻,又翻身上马,打算往回头走几步,招呼同行的随侍道:“你先去通报。”
贫寒人家,总需要一点时间,才好准备出个体面样子。
兰家老奴年近五十,小厮今年才十三岁,兰烽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贴完符画,搬抬重物的事情,也是攒着,等他休沐日回来做的。
今天日头好,西厢房里的几件木质家具,闷了一冬天,需抬出去见见光。兰烽先是扛了两把条凳,又要搬桌子。
老奴要来帮忙,兰烽记得他左边膝盖总是疼,就支他出去。独自将方桌竖起来,打算用后背扛出去。
外面有人敲门,兰家弟弟正在院子逗蚂蚁,闻声便飞快的去开门,边跑边问:“谁呀?”
老奴跟在后面:“你跑慢点!”
门打开,是两位高个子官差模样的男人。
两人脸上带着笑意,其一抱拳作揖道:“我们是西京来的。恭喜各位,皇恩浩荡,兰家有大喜事了。”
管家呆愣好久,待反应过来,赶紧道:“两位贵客请稍等,我这就去叫大郎!”
他激动的来正房找兰烽:“大郎君!西京来人了!”
兰烽已经几步把桌子扛到门口了,闻言抬头看他。
老奴看一眼外头,帮他卸下桌子,声音低了一些:“说是喜事,莫不是像传言说的,为您的婚事来的……”
兰烽将木桌放稳:“既然是喜事,就不要乱猜了,让人听见不好。刘叔,您先去备好喜钱和茶水,让小宁把竹椅抬到院子里。”
老奴不明白为什么要搬竹椅,但他习惯一切听兰烽的,于是点头出去忙活起来了。
兰烽径自站了片刻,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湿布,把肩膀和布鞋刚才蹭上的灰都擦干净,才从后门快步走到正房。
正房里住着兰家老祖母。
老祖母花甲之年,前几年儿子死时,情急跌断了腿,又悲伤过度,如今大半时候只能瘫在床上,行动十分艰难。
她见兰烽跪在床边,细细给她理好衣服,跪在她面前,这就要将自己背起来。她精神不太好,疑惑地看着孙子。
兰烽耐心地解释:“西京来人了,要全家一起接圣旨。”
少年将她背起来,后背线条颀长而嶙峋,她心疼的凑到孙子耳边,小声道:“是不是你的婚事来了?”
赵将军前几日,便带来小道消息。
说西京有传言,皇帝要挑一位宗室贵女,给兰家正当婚龄的大郎君赐婚。
见孙子没说话,祖母喃喃道:“我们家里这样,贵女如何住的习惯?陛下总不好……教你入赘吧?”
兰烽抿着唇,没有说话,总归皇命难违。
既然赐婚旨意已下,说再多也是无用。
蔡都知在门外,见兰家人准备的差不多了,才慢慢推开门,喜气洋洋道:“兰老太太,大郎君,小郎君早。皇上拟好旨,心里惦念,命我连夜过来。”
兰烽接过茶水,恭敬递到他眼前:“大人一路奔波,喝口热茶。”
茶碗是粗白瓷,洗得干干净净,茶叶片大,却无渣。显然是经过仔细挑选。
蔡都知没有打顿,接过来便仰头喝了,拱手道:“多谢。”
他从腰间抽出明黄色卷轴,道:“圣旨到。”
说罢咳嗽一声,又补充道:“皇上特别说了,老太太腿脚不好,坐着听便是。”
兰烽谢过,帮祖母在竹椅上坐好,他走到人前,撩开衣摆,带着兰家众人恭敬跪下。
“朕感念景延生前燃薪达旦、威震夷狄,殉身宦旅,特追封参知政事,赏其母西京宅邸一座。又兰家大郎恭简孝悌,芝兰玉树,秉性良善,英姿俊爽,赐婚皇三女福嘉公主,拜驸马都尉。”
兰烽跪在院中,绷紧了背后。
皇三女福嘉这几个字,让他脑中出现瞬间的空白。
他性子沉稳。脑中混沌,身体却没停下。
蔡都知话音一落,满屋子静的可怕,小弟嘴巴张得老大。
他却不疾不徐,礼数周全的带着家人谢恩。
蔡都知满意地看着兰烽,待对方接过圣旨,他抱拳行礼:“大郎君,您和福嘉公主的婚期定在下下月初。眼看也就不到两个月了,收拾收拾,早些来京城吧。”
说罢,两个随侍拿软尺量了他的身形,说是定制婚服用,紧接着又问了些忌口和习惯。
小弟看了兰烽一眼,忍不住小声问祖母:“我刚才听错了吗?福嘉公主,她愿意嫁给我大哥?”
蔡都知接了兰烽让老管家递来的喜钱,闻言一笑:“福嘉公主是陛下掌上明珠,她的婚事,定然是自己点头的。”
兰烽动作一顿。
蔡都知看在眼里,调笑似的凑到他耳边:“驸马爷,不瞒着您,这桩婚事,是公主自己向皇后求来的。您可不要辜负金枝玉叶的一番情谊。”
兰烽脑子嗡了一下,过了很久,才强自冷静谢道:“兰烽定不负皇恩。”
蔡都知眼前晃过兰知州生前的神态,忽而有些眼热。
他点点头道:“那在下先回京了,有什么难处,大郎君在并州,先找赵将军,来了京城就找在下。”
送走了蔡都知,兰烽折返回院子,见家里众人,包括老祖母,都保持刚才的姿势,愣在原地。
院子里没人敢说话,蔡都知和两个随侍衣着华丽,骑着官驿的高头大马,这里住的都是普通人家。
邻居们见他们从兰家小院儿里出来,很稀奇,都围在门口等着吃瓜。
一个娘子凑趣儿:“要不是时候不对,我还以为大郎中状元了呢?”
老奴笑道:“大郎?武状元吗?”
老奴同邻居们寒暄了几句,关了门,发现兰烽已经背着老祖母进里屋了。
小厮小宁和兰弟弟傻愣愣的,小宁说:“刘叔,我没明白,大郎要娶的人是个公主吗?公主来了,住哪件屋子啊?”
兰弟弟到底见多识广些:“笨死了,公主怎么会来?当然是我们一起搬到西京去!听说京城里有公主府,公主都是住在那里的。”
兰弟弟眼中闪着光,西京是个富贵地方,有吃有玩。小宁却没那么期待:“住在大郎新妇家里,不是等于入赘吗?京城里会不会不好做活,规矩多吗。”
在兰家,他和弟弟一样吃住,从没受过委屈。到了京城的大户人家,会不会打骂下人?
主屋内,兰烽把祖母放在床上,替她脱了鞋。
老祖母还交织在震惊和喜悦中,她看着孙儿,试探着问:“你也听见了,刚才蔡都知说了,是公主主动要求的……烽儿,这么多年了,你们联络过吗?”
兰烽拧眉,打断她:“奶奶,公主尚未出阁。”
不要坏了她的清誉。
祖母知道自己言错,心神恍惚了片刻,忍不住又问:“那她应当还记得,当年救过你的事吧?当年救你,如今又选你做驸马,婚姻大事,一个小娘子,不会仅仅因为你阿耶殉职,就托付终身……”
兰烽没有同他对视,他垂眸看着夯土的地面,声音很轻:“我不知道。”
地面很干净,但还是简陋。
夜里一家人收拾东西到半夜,边收拾边憧憬,今后在繁华京城的生活。
震惊和忐忑渐渐消散,老老小小,有说有笑。
兰烽话不多,等家人们都睡下了,他挑起油灯,从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一团布包。
布包一层层打开,是一把做工精细的匕首。刀刃近刀柄处,有错银海水纹,端锋呈柳叶状,刀鞘及刀柄处缠绕着浮雕卷草纹。
兰烽在灯下,注视着这把刀,久久出神。
很多年前,骄傲的小公主,轻声哼着西京城里好听的小曲儿,给了他这把匕首,作为他射箭第一名的赏赐,最后还救了他一命。
是以抄家的时候,他几乎未经思考,冒着杀头的危险,藏下这把刀。
刀刃在浑浊的灯光下,闪着寒光。祖母方才说的话,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不敢细想,把匕首用软布包起来,小心收好。
几日后,兰烽揣着赵将军帮衬的三十两银子,赶着一辆吱呀作响的老牛车,担着不多的行礼,带着全家,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蔡都知回到西京没几日,福嘉那边已经派人,把兰家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公主寝宫内,因为天气渐渐暖和,宫女们把挂在四壁的厚绒毯,一一卸下来,门边也换成了纱帘。公主能放下过去,开始新生活,几个婢女忙得也有劲儿了。
福嘉性子其实有点憨,半个月逍遥日子一过,她已经迅速过上由俭入奢的生活,求生欲也日渐增强。
白禾说的口干舌燥,一口气把兰家从上到下所有人的情况,事无巨细的说给福嘉听。
大郎君没什么不良嗜好,长得非常好看。家里人都是些胆小怕事、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就是二郎皮了些。
福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白禾忽然吞吞吐吐的:“还有件事,不是好事……”
福嘉道:“那也要说的。”
白禾道:“兰大郎有个表妹,听说互相瞩意,长辈也撮合过。”
白禾:听说听说,不保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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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赐婚